高羣書:重要的不只是破案,更要追究犯罪動機 | 正午訪談

採寫 | 黃芩

高羣書的微博暱稱是“他回精神病院了”,這句俏皮話很符合當下年輕人的精神狀態。在喧囂的熱搜背後,在動輒得咎的輿論場中,機靈的人們要麼隱身,要麼儘量圓滑,因此有人說,“娛樂圈‘活人’越來越少”。高羣書是爲數不多的“活人”之一,談實事、懟惡評、聊電影……在與我們線下聊天時,戴着墨鏡的高羣書卻鋒芒盡斂,說起他熟悉的警察生活和破案細節,娓娓道來,就像一位喜歡講故事的老前輩。

5月24日,高羣書執導的電影《三叉戟》上映。該片改編自呂錚的同名小說,講述了三名經驗豐富的老警察突破重重阻礙終將犯罪分子緝拿歸案的故事。電影的另一條線是,幕後黑手黃有發企圖轉移數十億贓款,並僱傭老鬼、小青等黑道勢力阻撓案件偵破。隨着調查的深入,一個更爲錯綜複雜的罪惡網絡與人脈關係漸漸浮出水面。

警匪題材是高羣書深耕已久且建樹頗豐的領域。上個世紀90年代,他完成了《中國大案錄》《命案十三宗》《征服》等紀實電視劇。《命案十三宗》被評爲2000年北京十大熱門電視劇之一,《征服》也火遍大江南北。2012年,高羣書以真實案件爲原型拍攝的電影《神探亨特張》獲得第49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影片獎、最佳原創劇本獎。

新片《三叉戟》能否獲得影迷的認可,仍有待驗證。有人認爲,檔期一拖再拖,是這部電影的天然劣勢。另外,在短短兩個小時裡,如何理解多線故事和多個人物的行爲邏輯,這對觀衆仍是一個巨大的挑戰。談到電影與原著的區別時,高羣書也承認,“儘管做了大量減法,不過我覺得現在的電影還是有些複雜了。”

在對電影的所有評價裡,高羣書最難接受的是不真實。“三叉戟作者,編劇之一是從警24年的現役警察,影片歷經公安部門各部門上上下下十幾次審查……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這個電影,我敢說,《三叉戟》無一處假。”電影上映後,高羣書在微博上回應“拍的假”的質疑。

高羣書之所以對“真假”如此在乎,或許也與他的職業生涯有關。與很多畢業於電影或戲劇學院的導演不同,高羣書1986年從河北大學新聞系畢業後,曾進入石家莊廣播電視局拍攝新聞專題片。即便日後成爲影視劇導演,他仍然保持實地探訪的習慣。在拍攝《中國大案錄》《命案十三宗》期間,高羣書走訪看守所和警察局,在與罪犯、警察的交談中取材,也重新認識了警察的不易和罪犯的掙扎。

在接受正午的採訪中,高羣書說,“我所有的作品,最根本的內核就是呈現中國犯罪史。”“生活本身就很豐富,所以你只要去挖掘生活中真實的東西,再稍加構思、昇華,就足夠精彩了。”在他看來,真實是好故事的基石,“去編織一個戲劇化的敘事過程但不破壞事情的真實屬性,很考驗編劇和導演的能力”。

把握每一個警種的特點

正午:爲什麼選擇呂錚的小說《三叉戟》來改編,這本小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高羣書:呂錚是從業24年的現役警察,沒有哪個作家比他更熟悉警察這個職業,他對每一個警種都很瞭解。一名警察從事一個警種的時間長了,身上難免會帶有這個警種不可磨滅的氣質,呂錚能把握每一個警種的特點和他們的命運方式。

比如刑警,就總是用懷疑的眼光審視你,但當他信任你之後,就會和你掏心窩子。刑警相對來說比較直率,《三叉戟》裡的“大棍子”就是這樣。

經偵警察就和刑警不一樣。經偵警察每天都在觀察和動腦,因爲他們面對的嫌疑人表面上可能都是好人。很多企業家“爆雷”之前,誰也想不到他們會是罪犯,但經偵警察很早就盯上他們並且開始判斷了。經偵警察懂金融、懂市場、懂體制、懂經濟規則,所以他們很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們只是不知道犯罪的幕後黑手還有誰。

在《三叉戟》裡也是如此,經偵警察並不只是直面犯罪嫌疑人,而要與來自四面八方的人交手。比如三個老警察要面對打手老鬼、小青,犯罪分子也可能利用家人、社會關係去削弱警察的戰鬥力。電影裡,當警察們追到幕後黑手黃有發的時候,任務就簡單了,因爲正面交鋒時,他就是個沒有反抗能力的普通老頭兒。他只有所謂的“外圍能力”,“外圍能力”來自於對有關部門的腐蝕,他們形成一個緊密的利益共同體。被腐蝕的人都是通過表面上正當的方式來保護幕後的黑手。像魏晨飾演的警察楚東陽,用權力來施壓,不讓經偵支隊行動,給犯罪嫌疑人爭取時間轉移資金。

《三叉戟》這個故事的特殊之處在於,得知黃有發的案件牽連甚廣之後,警察組織內部不按常理出牌,而是派出三個將要退休、被邊緣化的老警察,讓他們根據自己的作爲老警察的經驗去破案。貌似不指揮,實際上是充分信任這三個人。

《三叉戟》裡的破案方式也很特別。現實生活中,這樣大的金融案件通常都有整個專案組來偵破,專案組有專門的組長,下面還有資料組、追逃組等等。但《三叉戟》不一樣,當警方面對一個複雜的強敵的時候,用強攻的手段可能行不通,就採用了一些巧招,從謀篇佈局到主要辦案人員的選擇,都出人意料。

呂錚在《三叉戟》裡塑造的三個老警察的組合,也是以往的文學和影視作品裡很少見的。以前也有退休老警察去偵辦案件的小說、電影或電視劇,但他們辦的案子都是殺人案,讓要退休的老警察去辦錯綜複雜、糾合了各方勢力的金融案件,《三叉戟》是頭一個。

正午:在將小說改編爲電影時,需要注意什麼?電影的視角與小說有何不同?

高羣書:我改編的核心點是高度尊重呂錚的原著。我不是第一個接觸這本書的導演,我接手這個項目之前,他們已經有一個劇本了。但我覺得,原來的劇本和原著小說的差別比較大,原著小說裡很多精彩的內容需要被尊重、被還原,包括對人性的把握和書寫。

從情節上來說,電影《三叉戟》是一個複線情節,它的主線故事是破案,副線故事是復仇。既有“大背頭”崔鐵軍爲弟弟報仇,也有小青爲父親報仇。金融案件作爲一個命運鏈,每個角色都掛在這根鏈條上,人物的重要性與在案件中的作用直接相關。比如小青是反派裡最窮兇極惡的那個,他和他的團伙無所不用其極,所以,他肯定是最後一個要被攻克的堡壘。

正午:小說《三叉戟》也曾被改編爲電視劇。同樣的故事,電視劇和電影有哪些區別?

高羣書:如果說拍電視劇是要種一片包羅萬象的樹林,那麼,拍電影就是種好一棵樹。電視劇有40多集,需要思考的是怎麼在原著小說的基礎上增加內容,把主線的情節從不同的節點展開。電影只有兩個小時,需要做的是讓故事凝練起來。我們保留了很多原著的臺詞和情節,但也做了大量減法,不過我覺得現在的電影還是有些複雜了。

我認爲中國的犯罪可分爲三類

正午:在《三叉戟》之前,你拍過《命案十三宗》《征服》《神探亨特張》等警匪題材的作品,爲什麼格外關注這類題材?

高羣書:上個世紀90年代,我和公安部合作拍了《中國大案錄》,那時候我採訪了大量警察和罪犯,也刷新了我對警察和所謂犯罪嫌疑人的認知。到現在還有很多人認爲警察很威風,似乎無所不能,但真正的警察不是這樣的。

從90年代到現在,警察的生活一直都很苦。比如,每個警察都有一大摞沒法報銷的單據。這麼多年來,我採訪的每一個警察局局長都告訴我,“只要領導重視,就沒有破不了的案子”。“重視”意味着有經費、可以調動資源、有人配合,但不是每個案子都能得到“重視”。

再比如刑警,他們經常和犯罪團伙打交道,所以,他們首先要考慮的是家人的安危。我認識很多警察,他們絕不會告訴你他們家住在哪裡。即使你要給他們寄東西,你得到的地址也一定不會是他的家庭住址,他們在生活中必須保持高度警惕性。

正午:現在科技如此發達,據你瞭解,今天的警察破案,與十年前、二十年前有怎樣的不同?

高羣書:我所有的作品,最根本的內核就是呈現中國犯罪史。我認爲中國的犯罪可以分爲三類:

一類是典型的黑惡勢力犯罪,這種犯罪是主動的、有預謀的,犯罪分子是爲了追求自己的“夢想”去組織犯罪。這種“夢想”有兩種內涵,一是犯罪分子對社會不滿,想要報復;另一種是他們想要通過詐騙等犯罪手段獲得更好的生活。這類犯罪發展到一定程度,犯罪分子就會變得更有組織,手段也更隱蔽和“合法”。比如八十年代是控制沙土開採,九十年代是依附於房地產公司和某些基層組織去搞拆遷,2000年之後他們可能就開洗浴中心,自己做老闆了……他們會通過勾結和利益置換來“洗白”,但發家過程有很多違法犯罪的事。我以前拍的《中國大案錄》和《征服》,都是記錄一個小人物怎麼一步步發展成大毒瘤的。

第二類是激情犯罪,《命案十三宗》講的就是激情犯罪。也正是爲這些拍攝所做的採訪,顛覆了我對死刑犯、殺人犯的認知。在此之前,我會覺得他們肯定十惡不赦,採訪之後我才意識到,這類案件裡的人,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壞人。他們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受害者和犯罪嫌疑人之間可能是鄰居、夫妻、親戚等。犯罪分子只是某種情緒得不到宣泄,情緒慢慢積壓之後就會成爲一個大地雷,然後會被一點點小事引爆。他們的殺人手段很簡單,工具就是搬磚、擀麪杖等生活中觸手可及的物件。

這麼多年來,犯罪方式一直在演變,現在很少有黑社會,打打殺殺的事兒既費勁兒也賺不了錢。而且,到處都有監控,所以對於激情犯罪來說,偵破變得更容易了。當然,現在的犯罪手段依然五花八門,但偵破手段也在升級,所以,現在重要的不只是破案,更是追究犯罪動機。

第三類就是金融詐騙類的犯罪。對於犯罪分子來說,這類犯罪的危險係數更低,實施起來也相對比較容易。他們操縱股市,或者把詐騙包裝成一個正常的金融活動,他們的公司是合法註冊的,獲得資金的過程也是合法的。只是當錢到他們手中之後,用不合法的方式轉移出去了。而生活改善之後,老百姓都想讓手頭的積蓄錢生錢。這些人就是抓住這種心理,用金融和理財的名義把老百姓的錢騙走。《三叉戟》裡的黃有發就是這一類,當老百姓把錢投進去之後,就沒可能再要回去了。

金融詐騙類犯罪的特點,是具有高度隱蔽性。破案的時候,需要層層“穿透”,要偵查到離岸公司,甚至是國外。這種犯罪很不好拍,因爲你沒法拍攝審計的過程,你只能呈現偵查的過程。

紀錄片vs紀實風格的電影

正午:在成爲導演之前,你曾是一名記者,你現在還保持採訪的習慣嗎?

高羣書:必須保持採訪的習慣,因爲犯罪是千變萬化的,每個案件有不同的偵辦人和犯罪嫌疑人,必須經過採訪纔有可能足夠了解要拍的人和事。很多東西無法光靠想象得出,這就是如今“現實主義”作品盛行的原因。生活本身就很豐富,所以你只要去挖掘生活中真實的東西,再稍加構思、昇華,就足夠精彩了。

正午:你的許多作品都改編自真實事件,例如《命案十三宗》《征服》《神探亨特張》。在你看來,真實事件以及紀實文學比虛構的小說更能打動觀衆嗎?

高羣書:真實肯定最能打動觀衆,但創作一個作品必然要進行戲劇化的提煉。還是那句老話,“戲劇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高於生活”實際上是“真實”的戲劇化,是把現實用更符合影視表現的方式進行再創造。

但再創造也是真實的,是把現實中可能需要很長時間發酵的事件集中在兩個小時之內。比如《命案十三宗》,裡面的案件開始都是小事,無非是親人之間拌了幾句嘴、夫妻之間吵了架。但敘事過程中始終有一個“接下來一定會發生命案”的懸念。這實際上就是一個戲劇化的過程,你只是在故事的開始就設置了一個懸念,而呈現的東西都是真實的。去編織一個戲劇化的敘事過程,但不破壞事情的真實屬性,這就是再創造,再創造很考驗編劇和導演的能力。

正午:你的作品中,最受認可、得獎最多的《神探亨特張》也是紀實風格的作品。這部電影的演員全是素人。和職業演員相比,素人演員的優勢是什麼?你還會再用全素人的陣容拍攝電影嗎?

高羣書:條件允許的話,我會。我特別喜歡素人演員,因爲選拔素人演員實質上是選擇他們的個性,素人的個性是職業演員不具備的。職業演員的訓練過程不可避免地消磨他們的個性,他們會去適應各種有套路可循的表演方式。

但每個素人都只有一種演法,就是演自己。“自己”對素人來說是天然存在的,導演要做的是激發他們的天性。並且14個素人有14種演法,但一萬個職業演員最多隻有1000種演法,這就是素人和演員的區別。

正午:“現實主義”是你作品的一大特徵,紀錄片和現實題材的電影到底有哪些區別?

高羣書:對於我來說,我只能拍攝一個紀實風格的電視劇或者電影。一方面,拍攝紀錄片需要大量的時間;另一方面,拍攝紀錄片需要很敏銳地捕捉到一些細節和情節。但這些細節和情節往往是被拍攝對象竭力迴避的。你拍攝不到的那些內容,恰恰是事件中最精彩的部分。

和影視作品不同,紀錄片的畫面必須是真實的。當然,現在有一種新的紀錄片拍攝方式,就是製造矛盾,比如兩人發生矛盾的時候拍攝者不阻止,甚至去誘導矛盾往更激烈、更戲劇化的方向發展。但我覺得這種方式不太合適。

——完——

題圖攝影: PJ.Wong

作者黃芩,剛從電影院出來,正在奔赴下一場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