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血型 | 簡 心

這裡不見英雄,卻處處英雄;這裡不見偉人,卻站着巨人。

清明,寫下這句話,我屏住了呼吸。面對中國一隅,江西南端版圖。

向南,向南……來自西伯利亞勁烈的風,刮過遼闊蒼莽的中原大地,到了贛州,怕也要歇一歇吧。往前跨一步,便是嶺南。這一步,是橫亙大庾嶺的梅關。百越人從這裡走過,始皇的十萬大軍從這裡走過,客家人從這裡走過,張九齡的故鄉從這裡走過,鍾紹京的書法從這裡走過,蘇東坡的詩歌從這裡走過,王陽明的思想從這裡走過,江浙的絲綢從這裡走過,景德鎮的瓷器從這裡走過,湯顯祖的牡丹亭從這裡走過……

再堅硬的心,來到這裡也要變得柔軟;再柔軟的心,到這裡也將變得堅強。中原來的客子,征途太過遙遠,遷客、騷人、貶官、商旅、文臣、武將、戰亂、災荒、饑饉……登上贛江源頭,早已有些失魂落魄。擰一擰被浪花打溼了的衣襟吧,燙一壺水酒,洗洗塵,暖暖身,壓壓驚,再上路!或者,來一碗松枝烹煮的新茶?贛南的水酒格外香醇,從石城,從於都,從信豐,從瑞金……聲音一路一路吆喝過來,悠亮而綿烈,抵也抵不住。這一喝,頭一昂,頸子一硬,從此在贛南安家落戶。

這是江西的南大門,更是整個中國的一個大閘口。翻開中國的歷史版圖,會發現,中原文明,是以院落式一進一進向南挺進的。過了黃河,是長江,順着荊楚軸線,再要往南走,已是重巒疊嶂,路途變得格外逼仄。再仔細琢磨,又會豁然一驚,江西,是逼仄處的一片開闊,鄱陽湖,是煙波浩淼的入水口。盤古開天時,到了江西,似乎鉚足了勁,西引一座羅霄山脈,東按一座武夷山,底部橫一座南嶺,把個江西圍得滴水不漏。沒錯,中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甚至繁密的人口,跨長江湯湯而來,要抵達南疆,除了瀟湘,似乎只有贛水,纔是一瀉千里的通道:溯贛江,登陸贛州,然後沿着章貢二水,攀過南嶺、羅霄、武夷山關隘,分別向四周輻射,直抵閩、粵、湘,直指南洋……歷史,必然要在贛州鑿開關口,梅關的風,筠門嶺的雨,見證了中原文明南行的一個個腳步。

明亡後,張家玉勸唐王遷都贛州說:“天下形勢,關中爲上,襄陽次之,建康又次之,下此則虔州一塊土,尚屬興王地也……駕出虔州,右連三楚,左達八閩,後屏梅嶂,出兩粵之粟,前跨章江南九,有建瓴而下之勢,騎天下之脊號召之。”

有幾分道理,但窮途末路,話未免絕對。

江西,實際上是整個中國消化道上的一個巨大胃囊,來自中原的聲音,在這裡沉澱、中和、消化,而贛州,恰是溝通丹田肺腑的豁口,一個開滿梅花的幽門。

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兩千多年前,雄才大略的始皇統一中國後,目光何以要越過遼闊的荊楚大地,在這當時人煙荒渺的瘴癘之地按下贛南的第一顆政權棋子——南壄;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綠豆般大小的贛州何以成爲今天全球近以億計客家人念念不忘的搖籃;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贛江何以成爲中國歷史上顯赫一時的黃金水道、南方絲綢之路;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宋時的虔州造船廠(場),何以在全國十一個造船軍州中名列第一;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贛州何以成爲贛文化的源頭;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隋之末的林士弘何以橫刀立馬,據虔州建大楚國,北起九江,南至番禺,在隋末唐初二十幾支最大起義隊伍中,拉出了最大的版圖;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四海瓜分豆剖的五代,盧光稠何以能亂世挺起,在四面割據政權之中,以虔州、韶州雄峙於淮南嶺表間,保持穩定和發展三十多年……

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九百多年前,辛棄疾何以在贛江造口壁書下“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的憂憤詞句,知軍孔宗瀚何以將三江合抱的虔州城打造成銅牆鐵壁;殺身成仁、捨身取義,赴火蹈刃、死不族踵,儒墨這些除暴安良、保家衛國平天下的鋼鐵人格,何以在贛南積聚得如此血脈賁張。

看看歷史的幾個大拐彎處吧。

南宋紹興間,陳顒等揭竿而起,朝廷洶洶鎮壓,贛州衣錦鄉一帶四百多營寨徹夜苦戰,朝廷招降,沒有一人屈膝,山河爲之動容。

南宋末,太后下勤王詔,南宋無一軍州應召,唯有贛州三萬五千多義士,在贛州知州文天祥率領下,鐵血飛揚,與國家民族共存亡,歷史爲之驚歎。

清軍進佔江西,南明政權以贛州爲中心組織大規模的抗清保衛戰,南安、贛州二府激血飛揚,抗清起義遍及瑞金、石城、興國、龍南、贛州、寧都等地。1646年五至十月贛州被圍,郭維經、楊廷麟、萬元吉等以大義鼓勵市民,全城婦女孺子磨槊制挺、人自爲戰,貢江兩岸軍民誓師祭天,江水爲之咆哮沸騰。城破那天,當郭維經入嵯峨寺自焚而死,楊廷麟殉身清水塘,萬元吉抱恨投章江,戰死者全城比比皆是,忠勇之士大多舉家以殉國難時,清軍將領爲之感慨鞠躬。

這些都還不算。

收起筆,讓我們輕輕步入上一個世紀。

二三十年代,在軍閥如麻、天下紛爭中,贛南,這片春秋屬吳,後被越風楚雨和中原文化精魂瓢潑了數千年的精神烈土,才真正開始龍盤虎踞,以O型血在中國乃至世界咆嘯起來。1929年,在硝煙滾滾的極度包圍中,一支並不龐大的軍隊扛着紅旗從井岡山突圍,悄悄拉進了贛南,隨後,白手起家,吞吐壯大。這裡成了國共兩黨第一次國內大對伐的主戰場。金戈鐵馬,山呼海嘯,繼井岡山革命根據地之後,共產黨以贛南爲中心,“中央革命根據地”在此盤地而起。1931年,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全國工農政權在這裡突現——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歷史性地矗立在了贛州瑞金……

世界的目光聚焦過來,中國各界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精英們紛紛涌來,數百萬扶犁扛鋤的贛南老表們風雷激盪起來……贛南,這個中國文化通道的幽門,不僅成了當時中國各階級政治軍事較量的戰場,成了世界各種文化力量直接或間接較量演練的歷史場所,更成了中華兒女探索民族出路的巨大實踐疆場。共產主義,三民主義,儒墨傳統文化,封建軍閥主義……幾大世界文化激流拍打着滔滔贛江,在贛南3.94萬平方千米的地域裡猛烈交匯撞擊,濺射的火花,如一疊眩目的瀑布,大珠小珠,直落華夏九千里天空。

這裡,一度成了中國乃至世界的思想理論造血中心。自鴉片戰爭始,到太平天國運動,到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到國民革命,到共產主義革命……中國一直在民族出路的隧道上向內向外左衝右突,贛南,猛然爲中國打開了一個政體亮口。許多國外引進的革命思想和建國理論在這裡築巢、完成了中國化進程,然後,飽滿成型。從此,這裡開啓了一個震驚世界的稱謂:紅都。贛南,爲中國開發了一個浩浩蕩蕩的時代精神水系:中央蘇區精神。

在生生死死的暴力革命中,贛南老表以成千上萬的人力、財力、物力爲共軍、爲國軍,爲中國“革命”一詞源源不斷地輸血,同時,又被大批革命精英以共產主義爲基因大規模地精神造血。事實上,這場精英領導下的平民革命,以及革命的延續,改變了這塊土地的命運,改變了這塊土地的文化,也最終改變了中國的命運和世界政治版圖。

一片不顯山顯水的地域,每到歷史緊要時刻,怎就如此風生雷動?

“贛之爲邦,其山聳而厲,其水湍以清。聳而厲,故其民果而挾氣;湍而清,故其民激而喜爭。”寥寥幾句,贛南的人地關係密碼被南宋詩人楊萬里悄然揭破。

沒錯。這裡山多田少,水湍地薄。山嶂包圍下,紅豔溼粘的酸性土壤,間歇式的雨水,南北氣流回旋交接的盆地式形勢養育了這裡獨特的人文地理。這裡的土山敦厚而倔強,這裡的溪汊浚急而清亮,這裡的季風潮溼而回轉,這裡的雲霧綿薄而多變,這裡的崖石粗厲而堅峭,這裡的草木豐茂而駁雜,這裡的鄉村狹長而寧靜,這裡的人任氣而硬頸,這裡的口音跌伏而綿蕩,這裡的採茶戲淺白而熱辣,這裡的口味鹹辣而悠長……

登上贛州城北的八境臺,是何等的平和景象。遠處,雲峰霧嶂,田園村寨;近處,騎樓瓦巷,商埠市街……贛南諸水穿山越谷匯成章江貢水奔突而來,拍打着斑駁的城牆轟然交合,匯成蒼莽的巨型“人”字,切割北圍山嶺,闖過兇險的十八灘,浩浩蕩蕩,直奔煙波浩淼的長江。

地險俗悍,五方雜處。沒有高山大澤、廣田厚土的地氣儲備,這樣的山水人文,往往抗震性小,總是在輕描淡寫處,暗藏着激流和險峰。農耕時代,人在山田地裡刨食,生存成本比平原不知要高多少倍。封閉多阻的山川地理,貧瘦的黃泥土地,有限生存資源的爭奪,使這裡的人不放過每一點細微的生存利益。每一份口糧的獲得,都是花大力下狠勁與自然苦幹苦拼的結果。這磨礪了贛南人堅拔隱忍而又悍勇好鬥的習性。稍稍有點自然或人爲災害,便容易風激水起。

即便是風,也常常從四面山峰埋伏過來,在這裡南北旋流對接,暗暗較勁。

聽一聽十八灘兇險的號子,踏一踏高低不平的山田地,爬一爬雲遮霧繞的齊雲山,望一望雄氣十足的通天寨,嘗一嘗桃李枇杷梅子橙橘,就會了然這片地域的脾性和肝腸。

“民風近悍尚鬥”“山峻水激,人多好勝”“在萬山中,其人亢健而任俠”“山峻水駛,民質剛勁”……這類飽含雄性激素的詞句始終分佈贛南各縣縣誌裡。

人文是什麼?翻開《易經》的“賁”卦卦辭:“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文,在古漢語造字時,是紋理之紋,也就是紋路的紋,引申爲規律、法則等等。“紋”與“理”有表裡之分,一個在事物的表面,一個在事物的內裡,根本上卻是相通的。想想今天我們說的“文科”與“理科”兩個詞,基本就一目瞭然了。文科是紋天地人之大道,理科是道天地物之大理,而根本上都是同一條秘密通道——揭示天地宇宙和人的相互運行規律,這規律形而下來說可以是紋理,形而上說就是道理。“文”的作用是什麼?《易經》說得好,“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的目的是“化”,以天地人之紋理大道教化天下;正如“理”的目的是“解”,理解理解,以“理”解天下。

儘管今天的“文化”釋義已經具象到社會生活的細枝末節,但從根本上說,任何文化都是人與本土天文、地理、人文同參互照,相互磨合的結果。

“地者,萬物之本源,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管子·水地》說。

爲官贛州的文化大腕楊萬里,是參醒了斯山斯水的,更瞭然此地的天精地氣與人文密碼。

僅僅憑天文地理來決斷一個地域人羣的性格,是否也陷於偏激?果敢、歷氣、奮激之外,贛南人是不是還應該有點別的什麼?

定一定,先看看這塊版圖上的人脈源流變遷。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中國歷史上魏晉南北朝乃至唐宋三朝的漢人胡人雜處,是中華民族內部人口的大遷徙大融合時期,北方遊牧民族入主中原, 漢、胡文化的雙向流動,南北文化的巫山雲雨,以漢族爲核心的新的民族融合體由此產生,形成了漢民族的獨特性,吐納四海的大唐風韻終得以化合成型。

如此,贛州春秋屬吳,戰國時先屬越,後被楚國佔領,這期間,吳音蠻語,楚風越歌,經過了多少吳人、越人和楚人的血緣雜居?秦漢時期大量派兵嶺南,以贛州大庾嶺爲標點的較大規模北方駐軍,是否開啓了贛地漢越楚吳雜處的篇章?給贛州的性格和地域文化帶來怎樣的影響?之後的一次又一次大規模中原漢人南遷,造成的客家人與贛南土著北南文化混血,是否也打造了贛州大唐飛歌般的胸襟與氣度?唐朝馬祖道一何以能在此開天下叢林,使贛州馬祖巖成爲影響深遠的“洪州禪”道脈之源?楊筠鬆何以能使贛州成爲堪輿學的發源地?宋朝周敦頤何以能在贛州開創理學,使贛州成爲理學原鄉?明朝王陽明的“致良知”心性學說何以能在贛州落地生根?明清兩朝陸續返流的閩粵客家人羣是否給贛南帶來了海岸線上的文化風候?

時間模糊了原相。

中國內陸間互相武力征服的結果,是大規模叛逆人口的逃亡性遷徙,隨之引爆勞動力、生產技術、文化意識的一次次征服與遷徙。相對歷朝活躍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來說,贛南三面環山,廣大未開發的處女山區就像個綠色的保險櫃,是亡流的上佳收容所,也是思想文化的築巢與隱居地。秀慧細膩、智巧素雅的吳文化,開拓進取、崇尚性靈的古越文化,率真悍勇、敢爲人先的楚文化,尚賢興利、任俠除暴的墨家文化、恪守禮樂、崇實達理的儒家文化,樂天全性、清虛無爲的道家文化……就像火山噴發後的岩漿,先後迴流盤旋沉澱到這裡,與原本土著文化雜糅融合,構成了贛南富麗斑駁的文化沉積岩,支撐着當今的客家與紅土地文化地表。贛州,以吳頭楚尾、粵戶閩庭的肺活量,吸收吐納,逐步形成具有自身濃郁地方特色的精神文化系統。

人是一切地理人文要素的載體。

歷史線條的清晰照影:唐朝以來,禪學、理學、心學,乃至現代中央蘇區精神……每當民族思想文化流線面臨波折的時候,贛南,總是以宏大的精神受量,以思想造血基地的身份出現在華夏大地上。某種程度上說,贛州,其實充當了築巢中國時代文化的一個窗口。客家文化是儒、墨文化在南國的地域造血性發展,中央蘇區文化又是客家文化在新時代的造血性發展。因此,當我們今天用紅色文化和客家文化來標識贛州的時候,絕不是一個簡單斷代的外來文化概念,它的血脈積澱和歷史縱深,其實要上溯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根系。

看看明清王朝交替之際,頸脖子最硬的贛南客家文化精英羣——隱居在寧都翠微峰以魏禧爲首的“易堂九子”幹了些什麼。當明崇禎皇帝自縊的消息傳到寧都時,魏禧父子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每日到公庭哭臨。一時盜賊蜂擁而起,魏禧,這位慷慨節義以文嘯世的明末文化精英,積極招兵買勇,籌劃起兵勤王。他的父親魏兆鳳甚至舉家破產,相助維持地方安穩。明朝滅亡後,憂憤交加的魏禧變賣所有家產,舉家隱居四面懸崖絕壁的翠微峰,與儒者風骨的李騰蛟、性情豪邁的同學曾燦、重道尚義的彭任、感慨激昂的南昌士人彭士望、慨然有當世之志的明宗室林時益(原名朱議滂,字確齋,明亡後更姓林)等志士結廬山間挖池耕植自養,每日圍坐讀史論世,研讀討論《易經》,並把讀書之地命名爲“易堂”,力圖以翠微峰爲基地建立一個秘密的反清復明團體。後來,魏禧以布衣之身,多次出遊淮吳越考察地理形勢,拜謁忠烈遺士,結納四方賢豪,傳播他“明道理、識時務、重廉恥、畏名義”的學說,立志圖強恢復大明朝,直至康熙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客死旅途。

在極爲有限的財力、物力、人力資源下,面對佔據全國之力並蒸蒸日上的清政府,以魏禧爲首的大明遺民文化孤峰何以能昂首獨立於贛南一隅數十年之久?

異道同理。避開現實的政治口水,冷靜想一想,面對時據中央政權並炙盛全國的國民黨的全面進攻,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蘇維埃革命何以能在贛南、閩西一個狹小地域內堅持五六年之久?

原因是政治星象性的。革命隊伍如此浩浩湯湯,共產黨的出色領導與組織毋庸置疑。可拋開這些想一想,你能否認贛南血型裡沒有越人臥薪嚐膽、韌拔強悍的進取基因?你能否認沒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楚人硬頸尚勇好鬥因子?你能否認宋明理學忠孝節義在此地的大規模教化與長相駐守?根本上一點,不能否認贛南人奔涌不息的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除暴安良、保家衛國的浩浩儒墨精神氣脈。

當今天的學者驚呼南宋滅亡後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古典中原文化幾近消失時,卻又悄然發現,以贛南爲搖籃的數千萬客家人,恰恰是古典中原文化精髓的最忠實的衣鉢傳承者,以客家爲文化地皮的紅色贛南,又恰恰是吳越楚文化的原始灌木林地。客家,這些猶太人式輾轉遷徙到贛南,轉而流浪到南國各地的中原文化精英後裔,恰似當年楚國的大木,兼容幷蓄,立而不改,和而不同,長出南國文化根莖一片。

贛南,以及以贛南爲搖籃而流居全國各地的數千萬客家人,他們其實是儒墨任俠節義、不畏強暴,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典型綜合人格載體。

“亂石蹦雲,驚濤烈岸,捲起千堆雪。”這是個風雨如磐、血氣填慵的地方,以至它的村坊瓦巷中,每一口井、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寫滿俠肝義膽。在民族歷史抉擇的關鍵時刻,那些深居贛南山區的作田佬、木客、鐵匠、打錘佬及其他職業者,昂着頭,硬着頸,忍着痛,一羣一羣,丟下鋤頭與勾刀,一批一批地衝到了最兇險的浪口風尖上。他們金剛怒目的血性,在這塊鮮豔的土地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揮灑。從男人到女人,從老人到少年,從房舍到鹽谷,從衣被到錢幣,甚至每一雙草鞋每一塊門板……贛南人咬着牙根,拋家舍業,前仆後繼,家園作戰場,熱淚成熱血,親人變亡人,絕望變守望……一切,爲了自己,也爲了國家。

歷史上的每一場大較量,最終,總是以戰爭的浩劫無情收場。戰爭,是解決戰爭的血淚手段。歷史選擇了贛南,贛南,最終選擇戰場。這是一次沒有選擇的歷史抉擇。

讓我們把鏡頭拉向最近的那場戰爭。

瑞金沙洲壩楊榮顯一家“八子參軍,壯烈犧牲”;興國高興鄉邱會培一家12口“全家革命,滿門忠烈”;興國籍烈士李美羣“馬前託孤,義無反顧”……僅贛南,13個蘇區縣總人口約240萬,青壯年有50萬,先後參加紅軍的有33萬餘人,支前的有60多萬。中央紅軍長征出發時8.6萬餘人中,贛南籍紅軍就佔總數的65%。在犧牲的20餘萬人中,有名有姓的烈士爲10.8萬餘人……

讓我們把筆貼近那些比戰爭更遼闊的改變命運的戰爭表情。

最瘋狂、最殘酷的殺戮,被報復性施加於戰爭留下的親人們。“石頭過刀,茅草過火,人要換種。”僅興國、瑞金等8個縣統計,被殺害的幹部羣衆就達3.6萬餘人。“無不焚之居,無不伐之樹,無不殺之雞犬,無遺留之壯丁,閭閻不見炊煙。”當國民黨親手記錄下贛南“無人村”“血洗村”“寡婦村”的情形時,這些村莊只剩了一個表情:零。

贛水湯湯。多少英魂,湮沒在歷史風波里。

這僅僅是數字,被戰爭擊倒並躺在大衆視野內的數字。掀開歷史的遮蔽,至今,無法估量那場戰爭削去了多少生靈、多少山頭、多少地產、多少情感、多少尊嚴、多少幸福、多少安寧……

一批一批的贛南青壯年感召於國家民族淪亡的危機呼籲,子彈式地把自己推向了中國革命的槍膛。甚至,來不及辨別革命的面貌,僅僅爲了一口口糧。革命大旗展示的理想和未來如此波瀾壯闊,沒有人不爲此豁命去搏一把,那些搏去了丈夫、父親、兒子、兄弟的女人在戰火硝煙中埋沒,最終,選擇了堅強。

撇開政治紛爭和政治朝聖式的歌頌,今天,我們仍會爲贛南人當年改變家國命運而赴火蹈刃的勇義和決絕所征服、流淚、慨嘆,儘管這背後有各種暴力、愚昧、圖謀、紛爭、擠迫、青澀、背叛和沉渣。

革命,到底革誰的命?天命,時命,生命……以無數浩浩熱血生命,乘天地巍巍之時命,革舊勢力之天命。

在20世紀席捲全球的世界革命中,一場空降的平民革命,引爆了一次贛南思想革命的大空降。歷史引爆了南昌,南昌引爆了井岡山,井岡山引爆了贛南,贛南引爆了中華大地,從遵義,到延安,到西柏坡,到北京。

《十送紅軍》的曲調悠然響起,贛南人的歌音跋山涉水,迴環往復,長征般掠過華夏大地,一如秋風般深切婉轉……

當一個地域找不出一個英雄名字來涵蓋它遼闊的英雄羣體時,這個地方只能給他一個名字——英雄。

如此血型的地域,爲何始終沒有步入中國最前臺?

僅僅憑藉幾個歷史事件去看一個地域,往往失之膚淺。

“酒盡君莫沽,壺傾我當發。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酒喝完,老兄你就別再舀了,喝光這壺我就走。城市囂塵滾滾,我要回山中搗弄那輪明月去。一個隱居贛南深山的伐木客,偶爾與世人對坐在街市一角,你能說這小酒喝得不夠溫情酣暢?可你聽聽山都木客率真而決絕的歷史歌聲,可以想像這塊地域酒壺背後的任俠與率性。

至今,沒有人能絕對清晰地定義木客的原始地理身份,只知道至少在秦朝,他們奔放不羈的歌聲和着伐木聲已自由飄蕩在贛南蒼蒼莽莽的原始森林裡。有人說是秦皇爲建阿房宮派往南國而逃亡居此的伐木者,有人說是秦朝爲屠睢、任囂五十萬大軍進戍嶺南而隨軍派去的伐木修路者,有人說是原居水濱擅長造船的古越國遺民,他們因國滅而逃入深山,成爲山行水處的木客……無論何種地理出身,幽深茂密的山林,始終都掩藏不了他們的共同身份:山居遁世。“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能夠吟出這樣的辭句,木客,至少也不僅僅是個簡單的木客吧!

再來讀一段《宋史·隱逸》:

“陽孝本,字行先,虔州贛人。學博行高,隱於城西通天巖。蘇頌、蒲宗孟皆以山林特起薦之。蘇軾自海外歸,過而愛焉,號之曰玉巖居士。嘗直造其室,知其不娶,戲以爲元德秀之流。孝本自言爲陽城之裔,故軾詩有云:‘衆謂元德秀,自稱陽道州。’嘉之也。隱遁二十年,一時名士多從之遊。崇寧中,舉八行,解褐爲國子錄,再轉博士。以直秘閣歸,卒,年八十四。”

載記的是陽孝本。這位引中國一代文化大師蘇東坡專程拜訪並“深訝相遇之晚,遂爲刎頸之交”的贛南著名鄉賢,二十九歲便遊學汴京(今河南開封)上庠(大學),被左丞蒲宗孟聘爲西席(教師)。可他一生卻只做了一件轟轟烈烈的事:炒了當朝左丞蒲宗孟家庭教師的魷魚,船載千卷書,迢迢回到贛南,散盡家資,隱居贛州城外通天巖讀書。

同類相通。志載宋代,“合肥包拯,字希仁。過虔,師事邑人陳晦之於崆峒山中。” 包拯即名垂青史的“包青天”。引赴任廣東端州而過虔州的包大人專門登山拜訪求教的陳晦之,系當時贛縣隱士,其一生結廬於贛州城南之崆峒山中,耕田種地,讀書治學。陳晦之死後,包拯還特爲陳晦之作墓銘曰:“文高表正,學希人聖。靜退不競,深潛篤行。”陳晦之到底學養胸襟何如,時隔近千年,已無從細考。可是,僅就他潛山耕讀、承鐵面無私的包大人爲他作墓銘這一點,多少見真性。

這些“真”與“性”,如微生物,世伏在贛南土壤裡,漸漸會氧化一個地域。又何止只有陽孝本、陳晦之?

大是大非見風骨,平居處事看性情。走進歷史的波谷,會發現贛州其實平日裡是避世無爭的。歷史的大多數時期,贛州,他只是個隱居在中國深山的木客,不聲不響,不驚不乍。春秋、戰國、秦、漢以降,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歷朝歷代,流亡到這裡的客家人,經歷了太多的戰火紛飛,太多的流離失所,太多的悲歡離合,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明山靜水,何不調養生息,安居樂業?“安吾居”“樂吾廬”只要看看這裡白牆黑瓦民居門楣上的題字,就明白七八分了。

再來看宋楊萬里《章貢道院記》中留給贛州的文字:“民毅而直,少炪必見於色,小伸即釋,可以義激,亦可以理息,其俗古矣。”什麼叫“小伸即釋”?什麼叫“可以義激”?什麼叫“亦可以理息”?南宋贛州的最後一任知州文天祥這樣分析贛州人:“山川之綢繆,人物之亢健……不可以刑威懾,而可以禮義動。”水土之性,氣習之尚,責任在一方地域長官的主持風化罷了。明白了這些,自然明白每到國家戡亂之時,這裡何以能義激憤起;每到國家安治之時,這裡何以理學心學播衍、州學府學教化成風。

贛地皆山農,地瘠而民拙,不習技巧。重巒疊嶂的封閉地理,抵擋了過多外來習氣的干擾和商業文化的侵略,高純度的山區農耕文化涵養了這裡儉嗇質樸、安土重遷的精神秉性。這裡的人“力穡不事商賈(《董德元記》)”“居不求華,服不求侈,飲食不求異,器用不求奇(於都縣舊《志》)”,“業微業、利微利,以役手足、供口腹而已”(《贛州府志》),沒有大貧大富之家,沒有太大的奢求和野心,即便是鋌而走險鬧革命,也更大程度上是爲了求得一份起碼的生存口糧……權勢紛爭,富貴榮華,那都是政客商賈們的事,贛州,他只回到贛江源頭,一心一意經營着先人留下的那片秦風漢土。

或許是從心率性、道法自然的莊楚文化隱性基因?或者周部落太伯與仲雍讓位三弟季歷而出逃至勾吳的血脈使然?或許是馬祖道一“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佈道所然?或許是“天人合一”爲本的堪輿學流播所然?或許是周敦頤“明心見性”的理學教化所然?或許是王陽明的“致良知”心性學說所然?或許是……

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可你能說沒有萬分之一的道理?

戰爭,作爲改變特定時代國家、社會、家庭、個體命運的超能量利器,存其所當存,止其所當止。

贛州,以及與贛州相仿的南國各處客家聚居地,它們的神奇在於:這裡多次誕生革命,但是,這裡又恰恰成了修復彌合革命創傷的最好場所。

每一場獵獵風雲過後,贛南,他只是拍拍襖子,撣撣浮塵,轉個身,繼續過他原有的安靜日子。

看得多了,也便知道,贛南,在整個中國,其實是個俠士,閒時且耕且讀;亂時且俠且義。在文人武將眼裡,他是個驛站,貫通南北;而在更多的老百姓眼裡,他又是個家園,文武相生。贛南,是一段文化征程的終點,同時,又是征程的起點。

“鬱結古今事,孤懸天地心。”歷史,走到贛州,總要舍舟登岸,藉此住上幾宿。姑且煮一壺水酒,衝一杯香徹的茶,祭一祭英雄地再走吧!大庾嶺上的梅花,香飄萬里,只是千枝一瞬,而嶺下的贛江,亙古千堆雪,一片馬蹄聲。

作者簡介:簡 心

簡心,本名郭玉芳,江西上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江西省作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27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東莞文學院第五屆全國簽約作家。贛州文學院常務副院長,贛州《今朝》雜誌主編,《未來作家》雜誌主編,贛州市作家協會秘書長。

美文大觀園在此誠摯地向社會各界徵稿。文章被採用後,將奉上稿酬,並聯動江西省內媒體推廣,擇時集結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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