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都青年》:看見那些不聲不響的人

9月21日上映的電影《富都青年》延續了9月電影院裡佔據主流的現實主義底色,將目光聚焦在馬來西亞一對沒有公民身份的兄弟身上。

《富都青年》海報

“富都”這個名字,從字眼上都充滿了諷刺和荒誕感。這裡曾是吉隆坡中下階層華人的主要聚集地,如今成爲外籍勞工的聚集地,圍繞着阿邦和阿迪這樣的“非法”勞工,一幅幅可悲又無奈的底層衆生相在影片中層層展開。

吳慷仁飾演的哥哥阿邦天生啞巴,任勞任怨,只想有一個安定的生活。他出場的第一場戲,就是在菜市場打黑工,被老闆隨意剋扣工資,但他息事寧人,吞下滿腹委屈。

吳慷仁 飾 哥哥阿邦

弟弟阿迪是更渾不吝的不羈少年,不肯向命運低頭,販賣假證件,一心想帶着哥哥離開這個厭惡的地方。而圍繞在弟弟身邊大量沒有身份的人所面臨的惡劣生存環境,時刻提醒着羣體的處境艱難。

陳澤耀 飾 弟弟阿迪

因爲身份原因,兩人小心翼翼。無法享有一般國民福利,辦不了手機卡,開不了銀行戶頭,交通出行只能靠走路和大巴。從熱心幫助他們的社工佳恩的視角里,我們能夠獲得更多關於他們的信息——阿邦的出生證在火災中被燒燬,補辦需要父母爲其證明,而他的父母也一併喪生於火災之中,於是事情陷入死循環。

而弟弟則是另一種更爲普遍的情況——根據馬來西亞法律規定,未婚狀態下出生的子女,國籍隨母親。而在大馬有不少男性與外籍女性在未進行結婚註冊下就孕育了下一代,他們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成爲合法公民,只能靠打零工爲生。

林宣妤 飾 佳恩

但生活裡也不是沒有光亮。幾位女性爲電影晦暗的基調增添了幾抹亮色。除了放棄優渥生活選擇幫助弱勢羣體的社工佳恩,哥哥愛慕的女孩雖然即將隨全家移民,但也有過真心相待的繾綣時刻;跨性別的money姐,儘管自己生活艱難,但對兄弟倆的照顧如父如母,和其他跨性別老年羣體共同爲他們提供了一個近似於“家”的港灣。甚至於弟弟“陪伴”的女僱主,在要回鄉嫁人的分別時刻,半真半假的對話間,也流露了幾分難捨的真情。

兄弟二人的情感是片中極爲動人的部分,兩兄弟有一個儀式感十足的吃飯方式——互相用對方的頭去磕破雞蛋殼。在影片前半段,這一獨特的動作展現了兄弟之間親密無間的情感,和苦中作樂的經歷。而最後獄中告別的戲,哥哥和弟弟告別的方式也是“最後一次”相互用頭爲對方磕雞蛋。作爲觀衆,也會將這一動作與電影所呈現的底層人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的過程聯繫起來,雞蛋殼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着他們脆弱的生活和夢想,而用頭去磕破它,如同他們“以卵擊石”對抗命運,也與開場墜樓者摔得頭破血流的場景有着冥冥之中的呼應。

《富都青年》海報劇照

佳恩的死意外反轉了整個故事。當然這也成爲影片是否流於“刻意”“撒狗血”的爭議點。也許這不算最高明的劇作手段,但確實將整個故事帶上另一番更爲“兇殘”的境地。它跳脫了傳統的對困難中的隱忍或樂觀、堅強予以褒獎的感動敘事,給出更直面和凌厲的控訴。

影片的最大看點當然在於吳慷仁,當之無愧的金馬“影帝”。無論是爲了契合角色,在外形上曬黑暴瘦的改變,或者手語等動作肢體運用的外在表現,還是深刻複雜、層層遞進的無聲情感爆發,吳慷仁的演繹鮮活和準確都堪稱教科書。

作爲全片幾乎無臺詞輸出的聽障人士,阿邦失語失聰既是人物生活情狀的具體困境,更是一種帶有失語象徵的符號化設定。吳慷仁在前半段呈現了一個身處困境卻始終懷揣善良與愛的人物形象。而直到生命盡頭,在監獄中與大師交流的那場戲裡,從一開始的麻木,到後來面對大師時,情緒逐漸爆發,他將阿邦內心深處的絕望與憤怒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一生想做個好人,甚至逆來順受,從未爲自己說過什麼。只有那一刻,他的所有訴說都關於他自己。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不能像別人一樣,能說話,能有人愛,能好好生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要承受這一切。從小到大一直“不響”的好人,終於在失控的情緒中含混不清地艱難吐出幾個字,那是他第一次爲自己“發聲”,而發聲的話語是一遍遍重複着——我、想、死!

原本手語不只是比手畫腳,還包括了力氣力道、臉部表情,吳慷仁的手語裡,充滿了語氣,相信在那一刻,即使摒棄掉字幕,觀衆都能夠感受到這個人物是怎樣血淋淋地剖開了自己的內心如泣如訴。

吳慷仁貢獻卓越演技

從演員瘦削的面頰和前面幾場戲的鋪墊,能夠想象哥哥在監獄裡幾乎不怎麼吃飯。而一個已經一心求死,對世界徹底絕望的哥哥,最終因爲獄警一句“我知道你不是壞人”端起了飯盆。

“做個好人”是他一直教導弟弟的話,是他做人的信條。這樣的堅持在他此前的人生裡沒有爲他帶來任何好處,而在生命的最後,這樣的一句話,佐證了他生而爲人的尊嚴。

電影如同一個展示窗口,也讓我們得以具體而深切地看見另一番遙遠而切實的世界。根據相關統計,截至2022年,馬來西亞國內的非法勞工數量約爲120-350萬。這些面目模糊的個體在慣常的敘事中只是冰冷數字。而電影,穿過那些高空俯視鏡頭,扎進渺小如螻蟻的人羣中,平視地,不斷接近地,去記錄和開採出這些人的面容,讓見不得光的被看見,讓發不出聲的去控訴去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