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倫薩的晨曦 | 應奇

佛羅倫薩阿諾河

在事先規劃和被規劃的這次爲期近十天的意大利之行時,我就想停當了,如果只有一個被規劃外的行程,我也必得去一趟佛羅倫薩——除了所有其他的原因,還有個因素是,我在"浙裡"時一對故人的公子L,數年前到佛羅倫薩美術學院求學,且即將畢業,如果我再不抓住這次機會,就將過了這村沒那店了。

八月六日早上,等我從羅馬"復興西路"(這是我在此地初見的師弟Z君的戲稱)上一家酒店醒來時,我決定先給L打個電話確認下行程。L很快就接起了電話,他乾脆問我啥時候能過去,今天成嗎?既如此,還是客隨主便,我就請他代我訂票,他給了兩個時間讓我選,我選了下午一點半左右從Termini到佛羅倫薩的班次。

敲定了行程,我還有個上午要打發,於是想起同事Y曾說從我們駐地到中國使館的路上有不少書店,我想不妨以使館爲"目的地",走一個來回,順便把書店也給逛了。念及此,下樓的步伐也似乎加快了起來。從地圖上看,我要走的這條二十分鐘不到的路是梯形狀的,不過我還是依賴剛試用、學會不久的步行導航過去吧!雖然羅馬的道路多是筆直的,但真要迷失自己也還是很容易的。

這一帶算是使館區,但也有些不錯的民居,據說多建於墨索里尼時期,算算也有百來年了。在不到三分之一行程的街邊,就有一家貌似連鎖的街區書店。我進去轉了轉,新書都是意大利文版的,令人驚奇的是,這樣一家門楣並不大的書店在其靠門左側竟還有一箇舊書架,那些舊書也都是意文的,還有些套書,似乎要比新書更有味道和品位。除了一冊卡夫卡的《美國》,還有一薄冊德羅伊森的《歷史知識的理論》。之所以馬上認出了這本書,是因爲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位於淮海中路622弄7號的上海社科院港臺閱覽室念過此書的聯經現代名著譯本。

從書店中兩手空空地出來,繼續往使館方向走。等我終於看到那面鮮紅的五星紅旗時,在那裡值場的幾個英俊的意大利男子似乎是有些警覺地望了望我。我於是先看了一眼中國使館,然後就大方地對他們示意我只是在city walk,那幾個小夥子聞聽放鬆了下來,對我開起了玩笑。

打卡中國館的任務完成了,但是同事說的舊書店卻沒有看到,我有些不甘心,因爲Z君的學校就在這附近,我想他也許清楚書店的位置,就發信息去詢問,師弟馬上就把書店的地址發給了我。但奇怪的是,我反覆嘗試,包括向路人問詢,卻終於沒有找到我的同事所說的書店。想到時間已經不早,我還是先回酒店收拾收拾趕緊去火車站候車吧!

從駐地到Termini其實只有兩三公里,但我還是謹慎地提前幾乎一個小時來到了火車站——這畢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自主出行!火車信息公告欄上遲遲沒有出現我那趟列車的信息,而首次出現的預告卻是列車已經延誤。一直要到開始檢票並終於在已經預訂好的位子上落座,我那顆莫名地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

這其實是我第二次到佛羅倫薩——準確地說,是佛羅倫薩火車站,因爲近一週前的那一次是團隊行動,而且只是到了火車站!所以這個車站我是有些眼熟的。正當在出口開始張望時,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原來前來接站的L已經先發現了我。當年的英俊少年已經長成了大小夥子,他的第一句問話是:"應叔,我們快有十年沒有見了吧!"

真所謂托斯卡納的豔陽下!佛羅倫薩比羅馬還要炎熱,特別是那明晃晃的太陽,叫它毒日頭應該毫不爲過。尤其是,我已經在羅馬曬了有六七天,這時候人已經是強弩之末,但這畢竟是在佛羅倫薩,我畢竟要在佛羅倫薩開始city walk了。

L到這裡已經有四五年,我只需要打起精神跟着走就可以了。他先是帶着我穿過幾條小街,要把他求學的世界上第一座美術學院指給我看,可惜學校放暑假關門,無法入內參觀,不然我還可以看到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我和L面對着美術學院自拍了一張,繼續朝百花大教堂的方向走,還有美第奇家族的教堂,如同一個大糧倉似的古樸,與百花大教堂的明麗形成了鮮明對照——文藝復興也好,啓蒙運動也罷,其色彩原也是多元的啊!

我們的重點是烏菲茲美術館,都已經下午四點多了,美術館門口還在排隊,不過L告訴我,這時候的人已經要算是少的了。進入美術館,依次參觀,雖然稍有些審美疲勞,但是打卡還是必須打足精神的。我對L說,大學時因爲對美學的興趣,胡亂看過些美術史著作,通俗的如遲軻老先生的讀物,高深點的如文杜裡的《西歐近代畫家》,但我自己很清楚,當年泛覽所得的那點淺薄的美術史知識在這樣的美術館中是根本不敷使用的。好在我旁邊就是世界上第一所美術學院的高材生。從剛纔參觀有不少但丁詩句牆銘的紀念堂開始,L就開始給我講解了透視法在美術史上的運用,而在某一展廳參觀時爆出的"矯飾主義"一語則更是讓我對當年的懵懂少年"刮目相看"了。無疑,波提切利、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應該是這座館的鎮寶,但是對我來說,卻還是L那句沉吟式的自言自語給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當米開朗基羅創作眼前這幅作品時,他在想什麼呢!"的確,正如英國作家盧卡斯在《佛羅倫薩的漫遊者》中所云:"沒有人能夠解釋,爲何在1300至1500年間(主要是在托斯卡納)出現了大量的藝術大師。他們不僅有着超強的意志和勇氣,更有着不朽的影響力。然而人們沒有想到的是,意大利人的這種神奇的創造力僅僅在漫長的世界歷史中持續了兩個世紀,之後就突然衰退了。"

天才已逝,城郭依然。從烏菲茲美術館出來,L就帶我來到了阿諾河邊,這時正好是落日時分。站在阿諾河的北側,往東可以看見老橋,向西則是壯麗而輝煌的霞光。披着這如織錦雲緞般的晚霞,我們沿阿諾河東行,原來L和我有一樣共同的偏好,到一地必要登高望遠,俯覽全景——記得在維也納,我登上了卡倫山;在都靈,我登上了王宮中的塔樓;在羅馬,我分別從帕歐拉噴泉、卡比託利歐博物館的露臺和博爾蓋特別墅三處俯瞰全城。而此刻,我們要前往的米開朗基羅廣場正是俯覽佛羅倫薩全城的最佳位置。建在山頂上的廣場其實並不算大,卻幾乎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與之形成對照的是遠處無語的羣山,而如一條金帶穿過佛羅倫薩城的阿諾河則不免讓人有一線穿古今之嘆。

說到古與今,也是與佛羅倫薩和佛羅倫薩人有關的,最有名的莫過於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意大利文版序言中對但丁的評價:"封建的中世紀的終結和現代資本主義紀元的開端,是以一位大人物爲標誌的。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也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這句話中間的內涵,就如同盧卡斯所解讀的烏菲茲美術館中所陳列的米開朗基羅的《神聖家族》:"畫面背景裡的裸體人物給畫作增加了異樣的元素,也暗示着基督教和異教、新教和舊教之間的衝突:簡單地說,就是被模糊了的神的形象。"有意思的是,晚近的史家們也試圖豐富恩格斯在對但丁的評價中所提供的有些抽象的畫面,例如德國史學家貝恩德·勒克在其《文藝復興全史》中就從新舊交替的角度比較了但丁和介於但丁與馬基雅維利之間的彼特拉克,"彼特拉克是不是第一位現代詩人的問題,如同問但丁是不是中世紀的末代詩人一樣,尚無定論,但他們都是話語革命的主角,並且兩人的作品都代表了創造力的正式爆發,都點燃了以古典爲榜樣的熱忱"。

勒克比較了彼特拉克筆下的女性形象和但丁《神曲》中的女性形象:"比阿特麗斯在她的詩歌中沉迷於純粹的神學,彼特拉克的勞拉——1327年他在教堂邂逅的一位美麗女子——明眸善睞,金色的捲髮在風中飄逸"。更重要的,彼特拉克比但丁更願意面對這個世界,在《神曲》的天國裡沒有時間,"沒有過去,只有現在。而彼特拉克與之相反,表現出了敏銳的歷史意識",這尤其見之於他寫下的如下句子:"我的命運是生活在多重和混亂的風暴中。但是對於你來說,也許,按我的希望和願望,如果你生活在我之後久遠的未來的話,那麼美好的時光將會隨之而來。遺忘的沉睡不會永久持續下去。黑暗終將被打破,我們的後代將可以重返從前純粹的榮光。"史家們於是用"佛羅倫薩的晨曦"來形容這種在人類歷史上嶄新的歷史意識。

當年我曾把黑塞的成長小說《彷徨少年時》推薦給他看的L,現在已經成長爲靜則淵默、語則滔滔的成熟小夥。因爲規劃了第二天要帶我去離佛羅倫薩只有半小時車程的比薩觀光,也因爲他的室友暑假回國了所以空置一牀,他留我當晚住在他的公寓。L所租住的公寓離中心城區也就是兩三公里,輕軌可達,當我們到達住地,已是午夜時分。許是意大利人不愛用空調的習慣也潛移默化了這些從小在祖國嬌生慣養的中國少年,由於天氣炎熱,夜暑未消,我幾乎整夜沒有睡好,早上四五點鐘就醒來了。推開L替我關得嚴嚴實實的落地窗戶,眼前的景象讓我想起了從一部史書上看到過的費拉拉的佩斯獻給帕多瓦的主角的一首詩:"卡莉奧佩,別再掩藏自己了!帶上那樂音甜美的豎琴,用綠葉去編繞一位新詩人的頭髮吧!"我在想,自己雖然度過了艱困一夜,但此刻我所看到的確實是佛羅倫薩的晨曦。

2024年8月20日凌晨於吳涇大荒,21日近午訂正

作者:應奇

文:應奇 圖:應奇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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