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美國窮人,想把明星送上“斷頭臺”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題圖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衆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遙遠的大洋彼岸,正在醞釀一場由底層燃燒的怒火。

很多人都沒有預料到,這場怒火的起點,是5月6日在紐約舉辦的時尚盛會met gala。

每一年,大衆的關注點都是明星們浮誇的珠寶與奢侈的裙襬。但今年有所不同——

美國底層人民集結在社交媒體,集體圍攻了“頂層上流人士”的光明頂。

所謂met gala,是爲紐約市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服裝學院舉辦的年度籌款晚會,被視爲全世界最負盛名的時尚之夜,一張邀請函約等於一張進入上流階級的入場券。

每年五月,電影、時尚、音樂、電視、體育和社交媒體等各個領域的名人都會齊聚曼哈頓上東區爭奇鬥豔。除了卡戴珊和蕾哈娜這樣的歐美常駐嘉賓,當年中國女星集體出征met gala,還讓不少國人激動了一把。

蕾哈娜在2015年met gala“鏡花水月”主題晚會中的煎餅果子造型

然而今年,大家對明星網紅的裙子不再感興趣了。

人們掀翻了met gala昂貴的桌子。

這場怒火的導火索由一位網紅點燃。

這位名叫Haleyy Baylee的美國網紅,在met gala門口身穿鮮豔的華服,裙子上綴滿了誇張的花朵,說出了一句極其刺耳的話——Let them eat cake(讓他們吃蛋糕吧)。

這句話的採樣,用的是2016年的電影《絕代豔后》中的音頻。

如果你記得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一定對這句話非常耳熟。

這是那位被革命老區法國人民送上斷頭臺的瑪麗皇后的名言,法語原文是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也是我們中文語境下“何不食肉糜”的西洋版本(根據歷史記載,瑪麗王后並沒有說過這句話,更有可能是憤怒的後人將這句話安在了她的頭上)。

或許全世界的網紅都共享同樣的氣質:無知。

Haleyy Baylee沒有想到,一個愚蠢的段子視頻,間接導致了整個美國娛樂圈的地震。

“讓他們吃蛋糕”這句話中的“他們”,最容易被聯想到的,就是世界上那些正在受苦的人。比如加沙地帶每天正在死亡的普通人。

在TikTok上搜索#blockout2024#,你能看到各個膚色各個國家的網友對明星的控訴與憤怒,還有人特地剪輯了極爲諷刺的影片《同一個地球,不同的世界》。

女明星需要保鏢們擡着她的身體登上met gala的臺階,以免弄皺了她昂貴的裙襬,而加沙地帶的兒童的屍體,也從廢墟里被搜救人員擡出來。

女明星化着誇張的煙燻妝對着千百臺相機擺出造型,而加沙地帶的兒童的臉上也掛滿了淤青。

女明星由保鏢們護送進入met gala會場的同時,哥倫比亞大學抗議的學生們也被警察“護送”着走入警車。

這些剪輯出來的視頻有一個共同的標題——這是第1區的他們,與第12區的我們。

社交平臺涌現了許多落款“第12區”的網友評論,還有TikTok博主在痛訴上流社會的奢靡之後,做出了《飢餓遊戲》中底層人民的敬禮手勢。

這個概念來自十多年前的美國電影《飢餓遊戲》,如果你還記得這部電影的設定,一定會驚呼現實世界就是寓言的重現。

第1區的驕子貴女們,每天身穿華麗的服飾,享用着吃不完的名貴珍饈,沒有原因,他們就是在羊水裡抽中了投胎的彩票。

而女主角生活的第12區和隔壁的第11區,是農民和礦工組成的龐大的底層世界。他們衣衫襤褸,臉上寫滿了飢餓與貧窮帶來的疲憊,他們的食物是土豆和麪包,他們沉默地憤怒着。

這就是當今世界的現狀——

第1區的名流貴胄們觥籌交錯,兩耳不聞窗外事。就算世界末日到來,也不妨礙他們壘起堅硬的高牆,躲在屋子裡繼續歌舞昇平,酒肉狂歡,舉辦一場接一場的盛會。

第12區的老人、婦女和兒童臉上佈滿了戰爭的炮灰,男人們只剩下殘枝斷臂。

誰又會關心底層人民的命呢?打開媒體報道,明星的珠寶裙子佔據更多版面。

電影《飢餓遊戲》

這股憤怒的暗流,推動人們點擊了“取關”的按鈕。

名爲#blockout2024#的標籤正在實時更新,block out意爲拉黑屏蔽,相關帖子的內容是正在“被大衆拉黑”的名人明星們。

這場美國人民的可汗大點兵,卷卷有你認識的名字。

從泰勒·斯威夫特到碧昂斯,從臭名昭著的卡戴珊家族到家喻戶曉的巨石強森,幾乎你能叫得出名字的美國明星,都被拉進了一份谷歌在線文檔的清單裡——原因很簡單,他們已經賺到了別人幾輩子都賺不到的錢,卻在巴以問題上保持沉默。

這份在線文檔涉及的明星近200人,每個明星的名字後面,都附着他們社交平臺的鏈接,只要你動動小手,就可以取關這些明星的所有平臺。

有網友直播更新這份震撼人心的數據:每秒鐘,這些擁有億萬粉絲的流量寵兒,都在失去他們賴以爲生的流量。

這次大規模的取關行動,被美國網友稱作一次自下而上的“賽博革命”。

既然普通人不能掠奪明星們的億萬資產,那就從“不給流量”做起,做空他們的流量股價。由於明星的廣告收入與粉絲關注度密切相關,集體取關就是對他們最快速的懲戒。

甚至有一位泰勒·斯威夫特的粉絲在TikTok上哭訴自己的脫粉心路歷程:如果一個頂級明星不捨得動用自己的流量爲底層受難者發聲,那他們還有什麼好值得追捧?

在這場娛樂圈地震背後,除了對政治性沉默的明星的憤怒,還有更深層的岩漿噴涌而出。

這股岩漿就是美國懸殊的貧富差距。

明星網紅們爲了爭奇鬥豔,要麼撐破夢露的裙子,要麼在全身綴滿奇珍異寶。

今年,歌手Camila Cabello手裡拿着的“冰塊包”,由工匠耗費85個小時純手工製作,用產自德國的Nevas氣泡水製成,價值高達22500美元。

這款冰塊包從拿到手上的那一刻就開始融化,冰塊融化後,內裡鑲嵌的銅玫瑰纔會浮現出來。

這是一幕巨大的諷刺景觀:上流社會僅僅爲了一塊註定蒸發的冰,就能花掉兩萬美元。

拋開別的不說,光是一張met gala的門票價格就高達5萬美元。根據2022年的報告顯示,美國家庭年收入中位數爲74580美元,底層階級(lower class)的年收入中位數小於等於30000美元,中下階層(lower middle class)年收入中位數爲30001-58020美元。

也就是說,一張met gala門票,能夠覆蓋美國普通家庭一年的支出。而這僅僅是明星網紅們進入上流聚會隨的份子錢罷了。

諷刺的是,大部分美國主流媒體並沒有對這件事做出詳細的報道,搜索met gala,仍然是關於華服與造型的無聊信息。

隨着怒火蔓延,現在他們終於意識到了什麼纔是社會的根本矛盾。

這股無名之火,明面是巴以衝突以來的政治性無助,暗面則是美國普通人長時間的階級差距。

那個NG曾在半年前,系統性地介紹過“白女浪潮”,這股浪潮一路從美國漂洋過海,讓中國女孩也迷上了白人中產女性的生活方式。

頭部的美國白女中產網紅們,過着大部分美國普通百姓無法企及的生活——

她們住在高檔街區的三層別墅裡,家裡擁有至少3輛不同車型的豪車,Lululemon對他們而言和秋衣秋褲沒太大區別,櫥櫃裡擺滿了各個顏色的Stanley水杯。

廚房鋪的是價格昂貴的大理石桌面,吸塵器是戴森的最新款,一套別墅裡光廁所就有好幾個。她們的家裡空曠而整潔,後院有游泳池,樓下有改造成健身房的地下室。她們只吃乾淨的有機蔬菜水果,從來不吃精加工食品,採購也不去平民級別的超市。

她們的身材就是生活質量最好的證明:皮膚光滑,肌肉緊實,用着高檔的護膚品,每天在健身房裡泡2-3個小時。

而在美國中產白女的反面,是生活捉襟見肘的美國中下階層(lower middle class),他們是美國的“大多數人”。

最近,TikTok上有一位美國中下階層的全職主婦,變成了一位有爭議的網紅。

她的名字叫J.Rae,她的視頻展示了中下階層的生活日常:

她的丈夫是一名在襪子工廠上班的工人,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他們撫養了5個小孩。

她拍攝了自己給全家人烹飪飯菜、以及給工人丈夫打包飯盒的視頻。廉價的食物和侷促的廚房,和我們從前看到的“白女視頻”裡的生活天差地別。

她的家裡沒有高檔的玻璃飯盒,只有一次性塑料盒,這些盒子都是平時吃中餐外賣之後,清洗乾淨攢下來的。

丈夫的午餐是薩拉米肉片與芝士片,打折的草莓與奶油,一大包零食餅乾,許多含糖的蛋白飲料和能量飲料,水果是價格較爲便宜的橘子(而不是橙子)。

比起中上階層的飲食結構,這份工人階級食物除了高熱量,幾乎沒有健康可言。

美國中下階層的另一層隱藏身份,是“蔬菜難民”。他們的餐桌上,很難見到新鮮的綠葉菜、品質更高的奶酪以及價格偏貴的水果。所謂健康低卡的白人飯,也建立在牢固的經濟基礎上。

家裡撫養5個孩子,要餵飽這5張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J.Rae的視頻中經常出現的食譜,是一些老美國“家常菜”。比如把超市裡的廉價麪包切塊、裹上雞蛋液油炸,烹飪大量的煎培根和煎雞蛋,做一大鍋肉醬意麪,或是炒制大量的豆子罐頭。

還有美國人民最常吃的P&J三明治,在吐司上塗抹藍莓醬和花生醬,就是孩子們日常上學的午餐。

有時候不做飯,J.Rae也會點外賣。

炸雞薯條和墨西哥菜都是實惠量大的食物,她給全家人訂購taco bells和麥當勞的全家桶,搭配上一些芝士味的膨化食品,以及含糖量超標的杯子小蛋糕,就是一頓真地道的美式晚餐。

中產們堅守的“gluten free”(無麩質飲食)紅線,在中下階層根本不存在——他們的飲食就是由大量的糖油混合物構成的。

和白女中產博主不同,J.Rae平時採購家用的超市既不是Costco也不是沃爾瑪,更不是高端的Whole Foods,而是平價低端的Food Lion,根據谷歌地圖顯示,這家連鎖超市大多在北卡羅來納州分佈。

在這家超市裡,一大塊生肉排的價格在10美元左右,放在比弗利山莊的富人超市裡,連一杯明星同款奶昔都買不了。

更不用提集中在美國低收入地區的Dollar General/Dollar Tree一元店,這兩家廉價連鎖賣場在美國擁有30000家門店(沃爾瑪只有4616家)。它們才代表了最廣大美國中下階層的消費水平。

自從2008年經濟危機之後,越來越多的美國平民縮減開支,投入了一元店的懷抱。在這裡可以買到便宜大碗的食品和日用品,但新鮮健康就甭想了。

J.Rae就是其中一員。甚至她的生活已經算得上“還不錯”的水平。

J.Rae過生日那天,給自己買了兩件T恤和一雙安德瑪的拖鞋,款式很簡單,就像我們平常在大潤發看到的那種衣服。

爲了慶祝生日,她和丈夫攢了很久的錢,才捨得給家裡買了一架黑石牌烤爐,價格是298美元,對於她和丈夫來說,300美元是一家七口人一週的伙食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在主流媒體的世界,鏡頭對準的是那些實現了美國夢的成功中產階級。而那些被美國夢甩下車、遠不夠成功的普通人被迫失語。

在J.Rae的置頂視頻裡,點贊最高的一期,是她口述的《我們是中下階層,我們過着這樣的生活》。在評論區,許多美國人現身說法,表示這就是他們真實生活的樣貌。

全家人擠在面積不大的平房裡,窗戶常年是損壞的,車子是一輛老舊的雪佛蘭,吸塵器是最笨重的款式,狹窄的廚房裡沒有洗碗機,冰箱裡放着廉價的速食品。櫥櫃裡沒有好看的餐具,只有塑料製成的一次性杯子和碗盤。孩子們沒有獨立的臥室,有的孩子只能勉強擠在一張牀上睡,衣服也是輪換着穿。

她甚至還具備東亞人獨有的勤儉節約——把超市塑料袋全部攢下來。

而他們7口人共用的一間衛生間,甚至還沒有中上階層家裡的衣帽間大。

繼J.Rae之後,更多網友陸續曬出了自己“中下階層的生活”,這些畫面構成了現實版的美劇《無恥之徒》。

一個女孩曬出了自己的家:牆壁上是家庭暴力的拳頭砸出來的洞,廚房裡放一張餐桌就是餐廳,幾個表兄弟姐妹擠在同一間臥室裡。

還有一個拉丁裔男孩拍攝了一段名爲《真實的底層階級生活》的視頻,他們家的客廳不足15平米,廚房沒有洗碗機,電視還是最老款的,衛生間的鏡子大約兩個巴掌大小。

有一些人站出來質疑像J.Rae這樣的中下階層全職母親。

來自世界各地的網友,在評論區批評她的廚藝。給學齡前兒童天天吃油炸食品和膨化食品,難怪美國的肥胖率名列前茅。

“爲什麼美國小孩只吃麥片和零食,而不是吃正兒八經的飯菜?”

“來自歐洲人的困惑:爲什麼你們的切達奶酪看上去像橙色的塑料?”

“你們吃的千層麪就像垃圾一樣噁心。”

“我們吃沙拉只放油醋汁,比你們健康多了。”

更多人質疑的是,爲什麼她的生活如此窘迫,還要生5個孩子。

J.Rae的回答是這樣的:

“身處中下階級並不意味着我不能擁有家庭,如果我養得起,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如果說J.Rae這樣的全職母親,還算是在能力範圍內給孩子們買水果、喝果汁、做一頓比較像樣的飯菜,那另一位母親則是引起衆怒。

這位母親叫做alex,被網友戲稱爲“甜甜圈媽媽”。

她是單親媽媽,給年僅2歲和5歲的孩子提供的食物是超市裡最便宜的沾滿糖粉的甜甜圈,以及炸薯條和炸雞塊。

在視頻裡,她向鍋中倒入大量的油,然後把超市買來的冷凍麪糰捏一捏,丟進鍋裡油炸。或者買一些麪包,上面塗滿美乃滋醬,放到烤箱裡加熱。

孩子們唯一能攝取的維生素,是一些偶爾出現的草莓,和一些高糖分的水果罐頭。

和這位媽媽相似,另一位19歲的父親,展示了自己給嬰兒車裡的孩子炸雞塊薯條的視頻。

圍觀網友立即炸鍋了:如果不能健康地撫養小孩,那還不如別生小孩。

“如果你這也叫做晚飯,那我煮包方便麪也叫做晚飯。”

“我沒有看到晚飯,只看到了一堆精加工的垃圾食品。我並沒有很多錢,但我不會給自己的孩子吃這種垃圾。”

“健康。真健康。”

同樣都是白人,頭部的中產網紅和中下階層的普通人,過着天差地別的兩種生活。

看客們除了攻擊和嘲笑,很少有人能真正共情這些“底層的失敗者”。

沒有人關心他們因何貧窮。

男人丟掉工作,進入日薪更低的行業;女人在家,生育更多小孩。

比如J.Rae,她在16歲就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比如Alex,她的年齡大約在98-96年之間,和丈夫離婚之後,只能一個人靠政府福利撫養孩子。

大多數中下層女性都困在生育和經濟的雙重困境中。

心理學家Jay Belsky曾經得出過這樣的結論:

對於中下階層的家庭來說,生育就像買彩票,孩子越多,中獎的機會越大。人們無法理解“越窮越生”,是因爲沒有理解“生育即窮人在絕境時的最後一筆投資”的邏輯。

社會不平等的結果,最終也體現在健康指數上。

據健康不平等計劃(Health Inequality Project)的一項報告,自2001年至2014年,最富有的美國人的壽命預期大約提高了3年,而最貧窮的美國人則原地踏步。最富有的美國男性比最貧窮的美國男性要多活15年,這個差距在女性那裡是10年。

就像J.Rae的身材,也是她背後整個中下階層生活質量的體現:

沒有Lululemon的瑜伽褲,只有超市裡的寬大T恤;沒有Stanley的大水杯,只有普通習慣玻璃杯;沒有健身房和健康飲食,只有油炸食品和大量的平價肉食。

窮人沒有維繫身材的資本,他們能做的,只是在能力範圍內生存下去。而在美國這樣一個巨型加工食品國家,窮人幾乎很難躲過肥胖。

新鮮無公害的蔬菜水果,比肉、麪粉、餅乾都要貴——它們纔是真正的奢侈品。

這種不平等現象,也被稱作“豐裕中的貧窮”(poverty amidst plenty)。看似生活在全世界最富饒的國家,卻困在一個只能餬口的怪圈裡:貧困哺育貧困,困境惡性循環。

在不健康的環境下生活,窮人除了要面對生理上的不適,還要面對繁重的精神壓力。

這些壓力來自賬單、稅務、朝不保夕的工作、以及失去工作就要被房東驅逐的結局。

他們通勤時間漫長,承擔社會基礎齒輪的運轉,時薪卻毫無性價比。

他們精疲力竭,沒有愛好,也沒有希望。

底層的貧窮是他們活該嗎?

多數來自上層車廂的乘客俯視他們時,大多問出相似的話——

你們爲什麼不買健康的食物?

你們爲什麼不努力工作?

你們爲什麼不學習技能?

你們爲什麼不改變現狀?

事實上,貧窮並不僅僅是個體行動的失敗,而是社會結構性頑疾。

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比吉特·班納吉(Abhijit Banerjee)在摩洛哥的研究發現,很多窮人拿到錢以後,既沒有儲蓄也沒有投資,而是馬上花錢買了一臺電視機。班納吉很困惑,結果窮人們告訴他,原因很簡單:家裡太窮,孩子們沒看過電視。

所謂的理財、投資、規劃都不復存在了,對於窮人來說,快要渴死的時候,喝水比走出沙漠更重要。

哈佛大學的研究指出,窮人的思維帶寬被眼前的危機佔滿,他們沒有多餘的空間來考慮長遠,食物和住所就是他們最緊迫的問題,他們只會用短期內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危機——雖然這在上層階級看來,是一種“目光短淺”和“認知匱乏”。

精英們無法理解中下階層的痛苦,除非身臨其境。

美國社會活動家Barbara Ehrenreich曾爲了寫書,僞裝成一個急需工作餬口的離婚白人婦女,在3個不同類型的城市各工作一個月。

在底層社會摸爬滾打之後,她發現就算自己玩命打工,身兼數職,最終也負擔不起房租。最後只能搬出城外,每天被漫長的通勤時間折磨。當一個人拼盡全力也很難餬口的時候,抑鬱和悲觀就會找上門來,酒精和毒品就變成了朋友——而它們會加劇貧困。

美劇《無恥之徒》

想要在美國擁有穩定的住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社會學家馬修·德斯蒙德的著作《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也反映了底層美國人的現狀:不用說學區房和高檔街區,底層人想要保住現在居住的房子就需要拼盡全力。

如果爲了找到住處而耽誤工作,那就會被老闆解僱,更加無力負擔房租。最後,被房東驅逐會成爲不良信用記錄,未來租房更加困難,甚至租金也更高。

最後,大量的賬單讓他們陷入了一種“靜謐的絕望”之中。

TikTok一位博主口述了一遍自己的家庭每個月要支付的賬單。

“我的信用卡上有30000美元的還款沒繳,但我已經不急着還清這些錢了。我聽政府的話,賺錢、儲蓄、還信用卡、繳養老金,但最終我還是入不敷出。”

“我和丈夫每兩個禮拜能賺3400美元。每個月養老金扣掉300美元,醫療保險扣掉200美元,還貸款扣掉350美元,更不用提交稅了。房租要1950美元,孩子們的日託班要970美元,另一筆貸款又要扣掉575美元。每週加油要花150-200美元,每週的伙食費要花300-400美元。”

曾經她會爲了漫天的賬單而焦慮崩潰,現在她不會了,因爲她感到“peaceful hopelessness”,只有用一種平和靜謐的絕望,才能捱過這場“後資本主義時代的災難”。評論區裡的網友紛紛附和,目前在美國中下階層,這是一種普遍性的經濟困境。

看上去有房有車的美式生活,背後全是漏風的窟窿。

除了本就輸在起跑線上的少數族裔,大量的白人也曾經、正在、將要淪落爲底層。

這是一份遙遠的、來自歷史的創傷。

去工業化的進程,讓美國的工人階級(white working-class,以白人男性工人爲主)失去了曾經引以爲傲的榮光。那些出生在鐵鏽帶的工人子女們,堅持書寫着屬於底層白人的傷痕文學。

鏽帶和中國東北的老工業基地分享着相似的命運。從賓夕法尼亞到俄亥俄,從印第安納州到密歇根,從伊利諾伊到威斯康星,輝煌的工業城市大批走向衰落,失業的白人工人階級被迫習慣貧窮,變成了知乎網友們口中的紅脖(redneck)和白色垃圾(white trash)。在刻板印象裡,他們保守、易怒、愚蠢。

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地球存在着兩個美國。

一個是精英的、富裕的美國,由香檳和晚禮服組成;一個是平民的、困頓的美國,由賬單和驅逐令組成。

居住隔離、經濟分化、文化分歧——它們構成了一座巨大的現代巴別塔。

在拋開種族和性別議題之外,存在一個巨大的同溫層叫做貧窮。

人們總認爲特朗普的支持者都是窮人,但根據數據顯示,真正的鐵桿特朗普粉絲,更有可能是白領和中產。

如果說參與政治的人還對政府有希望,那麼更多疲於生存、真正失語的窮人,恐怕已經對制度感到深刻的絕望。

而這種絕望,比佔領國會山的憤怒還要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