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銀河寫手》導演單丹丹、李闊

《銀河寫手》路演(圖源:微博)《年會不能停!》(圖源:豆瓣)

許多人第一次知道《銀河寫手》,是在去年的西寧。在第十七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這部來自兩位新人導演的首部大銀幕作品贏得了滿堂彩,最終收穫了主競賽單元的評委會大獎和最佳編劇獎。

3月30日,電影全國上映,沒能延續在電影節中的強勢表現,目前票房416萬,豆瓣評分從開分的7.3滑落至7.0。

每一位新人導演面對第一部走向市場的作品時,心情都是極其複雜忐忑的,對於單丹丹和李闊來說也不例外。毒眸見到兩位導演的時候,他們已經卸載豆瓣十幾天了。

在剛開始全國大規模點映的時候,兩人打開豆瓣看了一眼,李闊說想給電影的主演宋木子打個電話,單丹丹問他爲什麼,他說,“想問問他當別人罵他油膩的時候,他是怎麼度過來的。”

對於觀衆的喜歡或質疑,兩人都有很多想說的,單丹丹甚至撰寫了長文,但還是忍住了沒有發出來。這或許是新人導演必修的課題——他們既要抓住一切機會展示自己,但也害怕過度解釋加深了觀衆誤解。

但他們的信念是必須要頂住,“就是無論你關上門有多麼難過,當你打開這個門,只要你看到觀衆,只要你看到工作人員,你就要表現出樂觀堅毅,要往前衝。”

“影展特供片”

《銀河寫手》的“世界首映”,是在西寧的青海大劇院進行的。這裡平時是看戲劇、話劇演出的場館,因電影節的到來臨時搭建了銀幕,視聽條件自然不比商業院線,但那一天的觀影氛圍,是“空前絕後”的。

在尋常的電影觀影過程中,最基本的禮節就是儘量不要發出聲音影響他人觀看。但在那天,那個場域中,禮節失效了。所有影視行業從業者、媒體人,在看到自己的日常生活被如此真實又戲謔地搬上大銀幕之後,全場沸騰了。

這部電影拍出了很多來北京打拼的內容創作者共通的辛酸和悲苦。一個編劇在寫一個好劇本之前,一路上要經過太多欺騙和忽悠、更要經歷無數次修改。有時候甲方提出來的修改意見也不一定對,但作爲乙方的編劇,就要一遍又一遍的修改,甚至是推翻重來。

當片尾“人物沒有成長”六個字出現時,全場此起彼伏的掌聲和“牛逼”,經久不息。這種氛圍就像球迷在看球賽,歌迷在看演唱會,此時如果保持沉默反而纔是一種格格不入。

李闊自己也提到,“我以前也去看過FIRST的主競賽,包括其他的電影節也好,觀影氛圍這麼好,這是第一次。”

這樣的熱烈和上映之後受到的冷遇,也延展出了一個新概念——“影展特供片”。不少觀衆質疑這只是影視行業的“圈地自嗨”,出了電影節便不會有人再埋單。

客觀來說,觀影氛圍對觀衆觀影評價的影響是無法忽視的,這裡面還有更細分的諸如“觀影預期”“離場感”等因素,都會顯著影響到觀衆看完覺得好不好看。

尤其是對於喜劇電影來說,笑是容易傳染的,同溫層人羣的集合更能帶來笑的蔓延。“比如我去看了兩次《年會不能停!》,第一次是在點映的時候,人少,感覺沒有這麼熱烈,第二次是正式上映了,座無虛席,那個感覺一下就不一樣了”,李闊表示。

在《銀河寫手》的點映和路演場次裡,兩位導演也時常能感受到來自普通觀衆的喜愛,單丹丹提到,“據我觀察下來,我發現大學生是反響最熱烈的,大學生真的是什麼都會樂,可能是平時學習生活太苦了。”

對於“影展特供片”的這一形容,兩位導演認爲只要是看了電影的觀衆真心這麼覺得,他們也虛心接受,“因爲對於我們這個電影來說,每一張電影票對它的票房都彌足珍貴,所以我們覺得只要他買了票,他就是我的甲方。”

談及差評,真正讓兩人“破防”的,其實是“觀衆解讀到的和我們想表達的是完全大相徑庭的”。李闊舉例道,“比方說有些觀衆會認爲,我們電影特別自戀,覺得自己才華橫溢,甲方都是傻逼。但其實我們一直是抱着一種對張了一(宋木子飾)和孫談(合文俊飾)非常嘲諷的態度去處理的。”

“本來我們起的名字叫《六分編劇》,因爲他倆就是這種,你說他沒有才華,他也有點;你說他真有才華,其實他也有點出不來的感覺。這種在夾縫中難受的感覺,挺像我倆前十年的狀態。如果我們真的是什麼大才的話,肯定頭幾年出來就炸了。”單丹丹補充道。包括影片中對甲方的塑造,“我們也沒有想把她們寫成壞人,其實是想說誰都不容易,沒有說懷才不遇的意思。”

有“大相徑庭”之處,也有的確值得反思之處。第一次執導電影,經驗不足的問題在一些細節上得以暴露。比如在一組三角戀關係上,害蟲(李飛飾)和大劉(張皓森飾)都有展現自己態度、塑造人物個性的時刻,但小蕊(劉默然飾)這一角色身上卻鮮有着墨。

其實本來的拍攝片段中是有這個部分的,“大劉一進來都對所有人極盡諂媚之能事,但小蕊冷眼旁觀,因爲她認爲她對不起的人是害蟲而不是其他人,可以孤立她,但不能讓她難受。兩個人的態度有一個很鮮明的對比。”

“這場戲在劇本里就已經5頁了,文戲5頁紙是很嚇人的,最後剪出來都有15分鐘了,實在是太長了。所以這就是經驗不足的問題,如果當時在寫劇本的時候,就能意識到它拍完可能會有這個問題,把這個戲移到別的地方去,不要把所有的人物高光都擠在這一場戲裡面,會不會結果更好一點。”李闊有些遺憾。

從創投到影展再到市場

遺憾總是難以避免,但新人導演能夠擁有一部成功公映的作品,就已經非常幸運了——至少張了一和孫談都沒做到。

單丹丹和李闊走過的道路,與大多數國內青年創作者相似——入行時做大量委託創作維持生計,撰寫原創劇本登上創投,創投結束項目後續推進受阻,進入撰寫下一個劇本的輪迴。

但和絕大多數青年創作者不一樣的是,兩人在名不見經傳的時候,都很有主動“推銷自己”的意識。

去年夏天的西寧街頭,總會看到有這麼三五個人穿着統一的服裝,舉着牌子,像APP地推一樣,一個一個地邀請大家去看電影。這就是《銀河寫手》的主創團隊,因爲擔心自己的片子沒有影星、沒有名氣,到時候坐不滿500人的大劇院,所以選擇了用地推這種最樸素的方式宣傳自己。

首映結束後,主創團隊走上臺,當着500人的面展示自己衣服後面的二維碼,上面是他們的微信。

在公開首映之前,FIRST還有內部放映的媒體場,原本沒有安排主創和媒體見面的流程。但單丹丹和李闊想了又想,還是準備前去直面媒體老師,“哪怕扔臭雞蛋我也接受了,但我們得知道他們怎麼看。”

“當時他們在裡面看的時候,我們在門口腿都在抖。因爲我們是一個‘三無產品’,很多媒體老師看完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是誰?’,不知道我們從哪冒出來的。但如果你想讓更多人看到你的電影,說實話就得這樣,必須豁出去。”

直到院線上映,在短視頻平臺的宣傳物料中,也能看到李闊和影院工作人員交涉,看看能不能把《銀河寫手》的易拉寶放在影城更顯眼的位置。哪怕只有一點點能打動觀衆的機會,他們也不想錯過。

宣傳期裡,單丹丹和宣發團隊的小夥伴聊天,好奇別的職業導演在宣傳期裡會怎麼做。誰知小夥伴回覆她,“你倆是我見過最配合的導演,你們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藝術家。”單丹丹把這視作一句誇讚,“如果哪一天我變成一個‘大導演’的話,我可能創造不出來好笑的喜劇了。”

用最通俗的話來說,在兩人的眼中,商業是一個導演的本分,而不是情分。當然,這是基於當下中國電影產業的現狀,對青年創作者來說最務實的道路。李闊覺得,“做這行除了天賦、努力、平臺之外,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是聰明。聰明不是指寫了一個多妙的劇本,而是說知道什麼時候該使勁兒,什麼時候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什麼時候要找到一個最好的方式來推銷自己。”

這種聰明當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兩人職業生涯的磋磨給這份聰明提供了養料。

李闊大學學的是表演,畢業之後先乾的是普通職員,體會過呆在格子間裡的痛苦,也一天給別人打過200個騷擾電話。後來他選擇北漂當演員,有一段時間一直入不敷出,總得管家裡伸手要錢,他抹不開面子。最絕望的時候都收拾好行李準備回家了,但最後還是不甘心選擇留了下來。

電影上映後,單丹丹也在微博寫下了她對自己十年編劇生涯的總結,這十年裡話劇、電視劇、網絡電影、院線電影、小品、短視頻、綜藝,什麼活兒都接。在那個時期的影視行業裡做編劇,頭疼的是找過來的項目太多,流產也太快。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你不知道哪片雲下面有雨,每個人都想撈一個項目。”

委託創作做多了,讓單丹丹持續陷入掙扎與迷茫,直到有一次和另一位年輕編劇溝通,才豁然開朗,“她跟我說,姐你知道嗎?人家讓我改劇本的時候,我從來都不痛苦。因爲我知道一個鐵的事實,就是我沒有原創能力,只能人家槍往哪指,我往哪打。但我真的能感受到你身上是有原創能力的,你爲什麼不自己寫呢?”

單丹丹纔開始意識到,原來編劇分兩種,有的人更適應委託創作,有的人更適應原創創作,“我才發現我以前給人做委託的時候總是做不好,是因爲我總是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加進去,但這其實是增加別人的工作量。”

這樣的困惑也被呈現到了影片當中,張了一和孫談痛苦和糾結的根源,就是在委託創作和原創創作之間的搖擺不定。

但做原創哪有這麼輕鬆,一個青年創作者寫的原創劇本想要得到投資,中間要經歷太多的不確定。2020年,單丹丹和李闊把原創劇本《火星司機》投到了FIRST創投。它比《銀河寫手》多出了很多優勢,有高概念,有商業度,有更漫長的時間不斷修改、豐富,但它還是沒成。

反而是就算投了創投也很難被資方看好的《銀河寫手》,讓他們產生了必須立即行動的決斷,拍了出來,並最終在大銀幕上和觀衆見面。

《銀河寫手》評論(圖源:微博)

在這個幾乎沒有多少確定性可言的行業裡,摸爬滾打多年的兩個人,領悟到最重要的道理,就是要有識別機會的“聰明”,以及機會出現之後一往無前的勇氣。

“我們也經歷過錯過。所以我告訴自己,在該去尋求機會的時候,你一定要像一個聞到了鮮血的鯊魚,無論是幾百海里你都要游過去,不管你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