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馮遠征:融會貫通 追求表演的更高境界
李春光攝
對話人:馮遠征(演員,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 張珊珊(本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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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是一門技術,更是一門藝術。很多演員會止步於技術,甚至會通過不斷提取自己的“表情包”完成表演。當一位演員不僅有成熟的技術,而且能夠調動自己豐富的生活閱歷時,表演就進入更高境界——自帶光芒、觸動靈魂
演員的表演水準只有不斷提升,才能讓品位越來越高的觀衆接受。任何一種表演體系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金科玉律,應隨時代變化不斷調整、發展,我們可以對其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對不同的表演體系,我們要努力做到融會貫通,珍視老祖宗留下的寶貴藝術財富,做出合理的現代轉化,同時注重向國外同行學習,打開表演的想象力
表演既是技術又是藝術
記者:近幾年,伴隨戲劇、影視行業的蓬勃發展,觀衆對錶演越來越關注,社交平臺上、評分網站上、彈幕中,關於演技的討論熱火朝天。還有不少專門的“表演類”綜藝節目成爲收視熱點。您如何定義表演,您認爲什麼是好的表演?
馮遠征:“表”是表現,“演”是演繹。用心感受,再通過身體把感受表達出來,就是表演。好的表演要完成對一個角色的塑造,哪怕這個角色只有一場戲。相反,如果只是一個表演片段,看不出角色的完整性,就無法充分判斷表演水平。
我認爲,符合絕大多數人對好的表演的理解和定義,就可以稱之爲好的表演。無論是研究表演的專家,還是普通觀衆,都可以對錶演做出評判。觀衆對演技的關注,可以督促演員更加關注表演本身。
記者:戲曲是“唱唸做打”,相聲是“說學逗唱”,表演是“聲臺形表”,每一個舞臺藝術門類都有自己的門道和精髓。您表演和表演教學經驗豐富,對此有什麼心得?
馮遠征:爲什麼我們說“演技”,因爲表演是一門技術。毫無表演經驗的人也可能憑本能演得很好,演一兩部戲可以,但要獲得長久的發展,必須經過專業訓練。專業演員必須經過聲音、臺詞、形體、表演等多方面的綜合訓練。
我把表演分爲三個階段。初級階段是用真情實感來表演,但這種真實不是人物的真實,而是演員本身情感的流露。當表演經驗越來越豐富,掌握了表演的技術,就進入第二個階段。在這一階段,無論是哭還是笑,演員都能表現得很好,演完立刻就“收”,技術非常好,但往往缺少情感和爆發力。80%的演員可能會止步於這一技術層面,有些演員甚至會通過不斷提取自己的“表情包”完成表演。表演不僅是一門技術,更是一門藝術。當一位演員不僅有成熟的技術,而且能夠調動起自己的生活閱歷、自己對人間酸甜苦辣的真實體驗時,表演就進入更高境界——自帶光芒、觸動靈魂。
對於年輕演員來說,不能苛求演技多麼精湛。但年輕演員要懂得給自己加碼:訓練演技和體驗生活缺一不可。只有學會表演這門技術,才能知道如何塑造人物;只有懂得體驗生活,才能使表演愈加深刻。
善用“融”和“化”的功夫
記者: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有許多經典保留劇目,如《茶館》《雷雨》等,老一輩表演藝術家的表演爲後輩樹立起標杆。如何在傳承經典的同時打造新的藝術風格?
馮遠征:《茶館》第一代演員把這部劇演成了經典,在許多觀衆心目中無法超越。當我們這一代演員接棒時,內心是非常忐忑的——觀衆和老藝術家們都在審視我們到底能不能成。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把老藝術家的藝術精髓傳承下來,這種傳承不是完全的模仿,而是揣摩老藝術家爲什麼這麼演,把他們的一招一式“拿”過來,“化”到自己身上。演出這麼多場次以後,人物還是那些人物,臺詞還是那些臺詞,但人物已經“脫胎換骨”,在我們身上“活”了:既有經典的影子,又有新的理解和表現。黃宗洛先生扮演的鬆二爺當然是經典,當觀衆也認可馮遠征扮演的鬆二爺時,我的表演就成功了。
人民需要文藝,演員只有不斷提升表演水準,才能讓品位越來越高的觀衆接受。傳統表演中不適合當代審美的地方,比如略顯誇張的處理方式要改進。同時,我們要在一次次打磨和積澱中探索新的表演風格,把每一次演出獲得的新體悟,合理地展現在人物身上。
我一直認爲北京人藝不應該只有一版《茶館》,可以有三四個完全不一樣的版本。比如穿着現代人的西服襯衫去演《茶館》會是怎樣?我們可以做更多更具探索性的嘗試。
記者:我國有豐富且獨特的演劇經驗積累,同時,近代以來的表演藝術又受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等國外表演體系影響。如何融合不同表演體系、方法的優長,建立適合當代中國的表演方法?
馮遠征:20世紀上半葉,我們開始引進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教學方法,對我們的表演教學產生很大影響,對此我們究竟吸收了多少、發展了多少,值得思考。任何一種表演體系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金科玉律,應隨時代變化不斷調整、發展,我們可以對其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當前國際上一些表演流派非常關注身體表現力,比如中性面具訓練,就是用身體表現人的各種情緒。而身體表現力恰恰是我們的傳統戲曲所關注和擅長的。戲曲運用寫意的程式化表演,演員一擡手,觀衆就知道他喝酒了,一拿袖子,觀衆就知道他哭了。不同的表演體系有其相通之處,古老的表演方式也能挖掘出現代因子。對不同的表演體系,我們要努力做到融會貫通,珍視老祖宗留下的寶貴藝術財富,做出合理的現代轉化,同時注重向國外同行學習,打開表演的想象力。
我起初學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之後又在北京人藝的老師調教下,學習人藝演劇方法,後來我又去德國學習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方法。如今,我無法分清我的表演中有多少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多少是北京人藝的、多少是格洛托夫斯基的,更多的時候是綜合運用,在某一瞬間會特別運用某一種表演方法。在教學中,我往往結合自己30多年來的表演實踐經驗,教給學生多種表演方法。
記者:您本人既從事話劇表演也從事影視表演,如何認識兩者的不同?從持續幾個月的排練,到登臺後連續多場的演出,話劇表演是一個不斷打磨和錘鍊的過程。如何在“一樣”中尋求“不一樣”,激發表演的新意和活力?
馮遠征:話劇和影視各有其魅力,兩者相通的地方是以塑造人物爲重心。不管是影視表演還是戲劇表演,演員都要努力奉獻出一個讓觀衆信服的人物。根據輸出媒介的不同,兩者形體表演的幅度有所不同:影視表演更接近生活狀態,舞臺表演的形體幅度更大一些。
我始終對話劇情有獨鍾。我認爲,如果一名演員在話劇舞臺上歷練過,就會更深刻地體會到與觀衆同呼吸共命運的表演狀態:你的一舉一動,觀衆盡收眼底;觀衆微笑或蹙眉,都會牽動你的心。話劇舞臺非常鍛鍊人,一部戲需要三四個月甚至更長的排練時間。演員只有全身心地投入才能演出好作品、塑造好人物。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演員幾乎每天都在重複同樣的臺詞。比如,一句再簡單不過的“你吃了嗎”,演員會用幾個月的時間細細品味、細細打磨,而且沒有一次會重樣。經過幾個月的沉澱,演員終於對自己滿意了,那就是可以與觀衆見面的時刻了。
我在話劇《杜甫》中扮演杜甫的時候,曾有人問我,你每天在臺上這樣“真摔”“真哭”,不覺得累嗎?我之所以不覺得“累”,是因爲我不會以一種重複的心態面對表演,否則就會味同嚼蠟、就會產生疲憊感。我們要秉持這樣的信念:每一次大幕拉開,都如同演一場新戲,要帶着新鮮的、原創的態度用心感受、用情表演,在獨一無二的“這一場”中打造新的經典。
記者:2020年,演藝行業開始廣泛嘗試“雲文藝”的演出方式。網絡技術等科技的發展,將給戲劇帶來怎樣的改變?
馮遠征:“線上”讓我們所有人進入了一種全新的工作狀態,重新認識網絡、擁抱網絡。去年北京人藝開展68週年院慶直播,觀衆的評價通過彈幕直接反饋給演員,帶來與劇場演出不一樣的現場感。“線上”“雲文藝”對於戲劇未來發展無疑是一條新路徑,豐富藝術表現手段,開拓戲劇表演空間。
借力科技,可以嘗試更多新的表演方式,創新戲劇形式。比如與分散在全國各地的演員用直播的方式演一場戲、與世界各地的演員用不同的語言共同演繹《哈姆雷特》,等等。我對科技發展給戲劇帶來的新變充滿期待,希望和戲劇同行一起,永葆創新和探索精神,創造戲劇更精彩的未來。
版式設計:趙偲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