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訪談|祝勇:故宮文物,見“物”更應見“文”

故宮很大。它佔地面積約72萬平方米,建築面積約15萬平方米,有大小宮殿七十多座,房屋九千餘間,既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古代木結構建築羣,也是規模最大的古代皇宮建築羣。

“不瞭解故宮,你就無法真正理解中國。”

多年來,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祝勇先後撰寫了《故宮六百年》《紙上繁花》《在故宮尋找蘇東坡》《故宮的古物之美》等作品,用文字搭建了一座“紙上的故宮”。

在新作《故宮建築之美》中,祝勇又試圖通過文字重構故宮的歷史,運用尋覓、追思與想象,藉助情感、生命與血肉重建這座城。

隨着文博產業的興起,故宮越來越受關注。但除了“宮鬥戲”之外,人們對故宮的瞭解到底有多少?故宮裡的珍貴文物都有哪些動人的故事?近日,羊城晚報記者專訪了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祝勇——

不要讓“宮鬥戲”遮蔽了目光

羊城晚報:在您看來,爲什麼故宮對於理解真正的中國如此重要?

祝勇:故宮,這座六百多年的皇宮(紫禁城建成於1420年),近百年的博物院(故宮博物院成立於1925年),代表的是中華文明的源遠流長。在這座恢宏浩大的博物院裡,收藏着一件最大的文物,就是紫禁城這件不可移動文物,更收藏着超過186萬件的可移動文物。這些文物絕大部分是國家一級文物,是我們國家最珍貴的國寶。

紫禁城是明清兩代建造完成的,但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文物卻不限於明清兩代。這些可移動文物,上起新石器時代,下至當代,串連起的,是至少八千年的中華文明史。故宮及其寶藏承載着中華民族的燦爛文明,它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羊城晚報:故宮背後有着如此深厚的文化,但是很多人一提到故宮,就想起“宮鬥戲”。

祝勇:現在很多自媒體和大衆對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認知是偏狹的。我們再三講故宮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大本營,但是很多人好像對真正的文化視而不見,而是對“宮鬥戲”更感興趣。這是受一些不良風氣的影響,被遮蔽了目光。

比如說,很多到故宮參觀的遊客,直接奔着後宮去。故宮明明有那麼多珍寶,比如李白唯一的書法作品真跡就在故宮,還有玉石器,通過故宮的玉石器收藏,可以串聯起一個完整的歷史鏈條。天天說要傳承發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首先要知道什麼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什麼樣的文化值得去傳承和發揚。

故宮有很多比“翠玉白菜”美的珍寶

羊城晚報:還有哪些打開故宮的正確方式?

祝勇:首先還是應當多去看故宮的展覽,比如,故宮博物院是世界上收藏銅器最多的博物館,一共16萬件,其中特別珍貴的有1670件帶先秦銘文的青銅器。

還有11000件金銀器、19000件漆器、6600件琺琅器,這些都是傳世的藝術品;故宮博物院的陶瓷館收藏了20多件汝窯瓷器。傳世汝窯瓷數量很少,現在全世界僅有100餘件完整的汝窯瓷。現在很多人去中國臺北看翠玉白菜,其實在故宮有很多比“翠玉白菜”美得多的珍寶。

羊城晚報:大衆對故宮、對文物認知的偏差,是否也是您創作的動機?

祝勇:對,還是需要向大衆普及故宮的建築之美、文物之美。我主要就是從不同的角度來展現故宮的歷史,寫了《故宮六百年》《故宮的隱秘角落》等。還有寫那些不可移動文物的,包括《故宮的古物之美》《故宮的古畫之美》《故宮的書法風流》等,從古物、繪畫、書法等方面分門別類講述故宮之美。

從實際效果來看,還是很成功的。說明市場有這方面的需求,大衆也希望真正走進故宮、瞭解故宮。

中國古代建築是不斷生長的生命體

羊城晚報:和當代建築相比,古代建築的美體現在哪些方面?

祝勇:跟古代建築相比,當代建築同質化嚴重,缺少美感。中國古代建築,美得震撼人心。像故宮是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宮殿建築羣,有上千座建築、9000多個房間,是中國古代建築藝術優秀傳統和獨特風格的代表之一。

站在紫禁城北面的景山上鳥瞰這座皇家宮殿全貌,金黃色琉璃瓦覆蓋的高低錯落、形態各異的殿宇樓閣、亭臺廊廡盡收眼底,美麗而壯觀。

爲了造就這種美,古人做了大量的研究和經驗的積累。中國古人早就在建築中使用了標準化結構,比如廊、柱、斗拱、臺基,都可提前做好預製件,到現場組裝。建築就像傢俱,榫卯相合,天衣無縫。而且,中國古代建築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也不是一個死的標本,是一個不斷生長、新陳代謝的生命體。

羊城晚報:古人對建築的審美和態度,是否也體現了他們對人生、對生活的態度?

祝勇:當然。建築是爲人服務的,人和建築之間是有一種關係的,人在建築當中的感受是什麼樣的,那些古代的建築師是“門清”的,特別清楚。不管是宮殿還是園林,都非常強調人跟自然之間的關係。建築不是用來把人和自然隔開的,相反它強調了人和自然之間的那種呼應關係,比如說月亮門,外邊種着幾叢竹子,這個門像一個畫框一樣,框出自然之美。

像故宮太和殿的大門,它也是個取景框,因爲你看着的大門後面的太和殿是一個局部,就像你用照相機給它截了一個局部一樣。這個關係其實都是經過計算和反覆積累創造出來的,它一定考慮到人在裡面活動所產生的影響,所以它不是孤立的一個建築。

包括故宮的建築如此宏偉,爲何裡面的龍榻卻那麼小,其實也是考慮到人和環境的關係。大殿很大,是出於政務活動的需要,但是你住在裡面試試,絕對感覺陰森森的,晚上一關燈,那麼大的空間裡擺一張牀,肯定睡不了,對吧?所以睡覺的臥室一定要小、要私密、要非常親切,不會給你一種空間上的威壓感。

所以帝王的臥室都是很小的,牀也很小,然後還要拉個簾,有一個私密的空間,有安全感。

好的建築就是要考慮到方方面面,尤其是和人相關的細節。現在很多人不懂,總以爲房子越大越好,但其實太大的房子,裡面就見不到人,空蕩蕩的,很寂寞。

文物的背後是人的精神

羊城晚報:從一張小小的龍榻就可以看到帝王生活的細節和情感需求,這也是您解讀歷史的一個新的視角,從具體的人出發,帶着溫度去看建築、看歷史。

祝勇:對,解讀建築還是要從人性化視角出發,它不是一個單純的文物,我們文物帶一個“物”字,但它背後主要的還是精神,體現的是人的精神、是“文”。

我寫故宮也是,更爲關注歷史中人物的命運與生命體驗。在這座宮殿中,明清共有24位帝王,唯有乾隆皇帝,爲這座宮殿打上了最鮮明的個人標記。他修建的建福宮花園和寧壽宮花園,是六百年皇宮建築中靈動活躍的部分。

像寧壽宮的倦勤齋,對於乾隆皇帝有着特別的意義。“倦勤”,說明他累了,要由“公共”的乾隆,退回到“個人”的乾隆。他要一個私密化的空間,摒棄政治的重壓和禮制的煩瑣,迴歸那個真實的自己。

羊城晚報:說到人文與生活,如今以故宮爲代表的博物館文創產業特別紅火,您是如何看待這種現象的?

祝勇:當年單霽翔院長說過一句話,就是“把故宮文化帶回家”,他沒說“把故宮文創帶回家”。把文創帶回家很容易,你花錢買了就帶回家了,但他的目的是把故宮的文化帶回家,就是通過這些文創產品,引發你對故宮文化、故宮文物的關注。

比如《千里江山圖》可以做成很多文創,杯子、鼠標墊、雨傘、服裝等,當你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時候,會關注到這樣一件文物,甚至去關注它背後的人文內涵和歷史,這就起到傳播的作用了。所以文創是一把鑰匙,引發大衆對我們優秀傳統文化的熱愛和對它背後內涵的汲取。

反覆修改小說的過程,比寫散文艱難

羊城晚報:除了用非虛構的手法講述故宮的人與事,您還創作了虛構的歷史小說。虛構與非虛構創作,哪個更難?

祝勇:寫小說更難,因爲它跟非虛構散文寫作完全是兩種思維方式。而且小說我寫得不多,目前爲止只寫了兩本,一本《血朝廷》,一本就是現在正在寫的《太和殿》,以故宮文物南遷爲主題,本來今年就想帶來南國書香節的,但是我還在改,已經改了兩年多了,年內應該能出來。

羊城晚報:讓您反覆修改的點是什麼?

祝勇:小說創作有它自己的規律,你必須在腦海裡去虛構出一個體系,這個路很容易走錯,你可能寫了10萬字、20萬字,突然發現這些已經寫好的文字是無效的,你必須把它全部拿掉,然後從頭再寫,這種情況在小說寫作裡面是常見的,這個過程挺艱辛的。

《太和殿》的第一卷我寫了34萬字,第一次修改我就拿掉了一半,拿掉了18萬字,然後就剩下十幾萬字,幾乎重寫,這個過程不斷在反覆。寫小說有大量的無效工作,但寫散文沒有這種情況。

羊城晚報:當下歷史小說創作非常活躍,讀者也很多。像馬伯庸的歷史小說,非常受歡迎。您有關注其他人的歷史小說創作嗎?

祝勇:說實話我就看過馬伯庸《長安的荔枝》。去年參加錄製《我在島嶼讀書》節目,在機場看到這本書,挺薄的,七八萬字,我就在機場書店買下了,在4個小時的飛行過程裡就把它看完了,看完下飛機正好馬伯庸也趕過來,我們見面就聊書裡面的場景。

我覺得這個故事寫得非常成功,馬伯庸就從一首詩“無人知是荔枝來”演繹了這麼一段故事,整個閉環非常完美。所以我覺得馬伯庸在捕捉歷史方面還是非常有能力的,尤其是那種細節的捕捉。然後他有問題意識,他寫歷史會結合當下的問題,歷史只是一個題材,實際上他在表達對當下的關切,所以他的書在今天非常暢銷。

羊城晚報:如今故宮的冰窖還在使用?

祝勇:對,還在用。我從冰窖餐廳廚師那裡得知,他們每年冬天還在內金水河上採冰,存入冰窖,在夏季用於冰鎮餐飲。

此後,每當我在凜冽的寒風中走過太和門廣場,聽到冰鎬的聲音在浩大的廣場上發出空曠的回聲,都會清晰地意識到,內金水河是一條歷史的河,也是一條現實的、鮮活的、有生命力的河。它仍然有它的生命律動,仍然以一種秘而不宣的方式,介入我們的生活。

文/羊城晚報記者 孫磊 實習生 葉恩平圖/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