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對話王小川:大模型創業公司,都要走出互聯網大廠的射程

“用大模型造醫生”,是百川智能創始人王小川當下正專注做的事。

2024年8月28日,百川智能與北京兒童醫院簽署戰略合作協議,雙方計劃共同推出“一大四小”五款AI醫療產品,用AI賦能優質兒科醫療資源擴容下沉,以及區域均衡佈局。

王小川這樣解讀這次合作的意義:“我們認爲有機會在3年內打造出具有三甲醫院主治醫師水平的AI兒科醫生,相當於造出了100萬個主治醫師,足以覆蓋全國鄉一級的診所。”

大模型廠商們拼搶激烈的C端應用市場中,並沒有看到王小川和百川智能的身影。即便在此之前,百川智能也推出了“百小應”,可與Kimi、豆包等產品競爭。他認爲這是危險的,一旦互聯網大廠集中資源和精力競爭,勝算不大。“走出大廠的射程,是AI創業公司都面臨的問題。”王小川告訴《中國企業家》。

歷經一年半的探索,當大模型技術的演進曲線從陡峭趨於平緩,AI大模型廠商們開始變得更務實,一邊探索大模型性能的邊界,一邊關注商業化應用的落地。

但在王小川看來,太多人都是把大模型當成效率工具、計算器、電腦,新的時代到了,人們始終還是在老範式裡面想問題。他認爲,大模型落地應該是尋找那些知識密度最大且供給不足的行業,找到短缺提高供給,而不是大家一起琢磨出新的一個沒有滿足的需求。

王小川還強調,他不是在用大模型做醫療,是因爲醫療纔來做大模型的。他發現,大家太容易對技術仰望,但卻對技術產生的成果又是一種鄙視的狀態,覺得有所謂的“奴僕”給我服務,太分裂了。

王小川知道AI大模型造醫生現在還面臨一系列的問題:比如醫療事關生死,技術上到底靠不靠譜?國家政策法律批不批?商業模式怎麼建?被問多了後,王小川找到一個特別簡單的答案:“那你怎麼看無人駕駛,如果出了車禍,無人駕駛同樣事關生死,能不能上路也有交通法規,這些擔憂不都有嗎?那無人駕駛大家幹嗎做呢。”

2個月前,百川智能完成A輪融資,總融資金額達50億元人民幣。目前,阿里、騰訊、小米等科技巨頭及多家頂級投資機構都是其股東。

作爲2023年4月成立的第一批國內AI大模型公司,百川智能掌舵人王小川當下的心態如何?他在大模型應用落地方面有哪些思考?如何看待創業公司與互聯網大廠的競爭?帶着這些疑問,我們與王小川進行的對話中,也找到了部分答案。

以下爲核心要點:

1.大家去年焦慮買不到卡,今年焦慮有卡不知道該幹嗎。

2.我是因爲醫療來做大模型的,不是用大模型做醫療。在我的世界觀裡面,這一代(技術)最大的進展是語言變成了數學,不是多模態的事。

3.太多人都是把大模型當成效率工具、計算器、電腦,大模型公司、投資人、應用方都是這種思路。新的時代到了,我們始終還是在老範式裡面想問題。

4.應用落地有兩類現象,我們叫盲人摸象和小馬過河。沒看清世界是盲人摸象,這些人不知道模型爲何物,到底是工具還是夥伴;小馬過河是指不清楚自己的定位,不知道自己在裡面扮演什麼角色。

5.大家太容易對技術仰望,但對技術產生的成果又是一種鄙視的狀態,覺得有所謂的“奴僕”給我服務,太分裂了。

6.走出大廠的射程,是這幾個(創業)公司都面臨的問題。所以大模型創業得走出共識,否則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事。如果一個公司被看得特別明白,那就不是一個創業公司了。

以下爲《中國企業家》對王小川的專訪內容實錄(有刪減):

談入局:大模型造醫生,我早就想好了

《中國企業家》:今年落地方面的感受和體驗是怎麼樣的?

王小川:去年4月下場時,我提到“超級模型+超級應用”。如何理解模型和應用兩個關係,還有大廠跟創業公司的關係這些問題,那會都已經想明白了。一路走過來,我在技術領域的言論現在已經開始成爲共識,比如談到語言比多模態更和智能有關,OpenAI已經開始實踐了,弱化多模態的方向,強化學習要加強。

在應用驅動側,我認爲醫療是這波變革中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應用。大家找了半天找不着,但是我找着了大家也不信,這是我們自己內部的狀態和在行業中的位置。

《中國企業家》:一出手就專注在醫療嗎?

王小川:對,去年沒有大聲喊。我是因爲醫療來做大模型的,不是用大模型做醫療。其實,在我的世界觀裡面,這一代(技術)最大的進展是語言變成了數學,不是多模態的事。

語言變數學,是人類文明中的重大進步。上一次是把物理變成了數學,是牛頓乾的,寫了《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於是這就變成一個數學問題,這是了不起的進步。這一次,語言背後的知識、思考、溝通就變成數學問題了。語言變數學之後就知識、思考、溝通變數學,這是最大的變化。

因此,我認爲未來的東西是做生命的數學模型。造醫生不是一個垂直語言問題,是用AGI走通,用生命模型走的。在我心中,這不是做個垂直的事情,也許應用領域是垂直的,但是用的模型技術是通向未來的。這是我底層的思考,並不是大家講做醫療就是做垂直應用去了。

當然現在醫療還面臨很多質疑:技術上到底靠不靠譜?事關生死那是非常嚴肅的,國家政策法律批不批?商業模式怎麼建?一堆問題。我後來找到一個特別簡單的回答方法,你怎麼看無人駕駛?如果以上問題是不做的原因,那無人駕駛大家幹嗎做呢?

《中國企業家》:也許大家天然認爲醫療場景比駕駛場景要解決的問題更復雜。

王小川:(造)醫生確實比這難,但當你談生命問題和行車法規問題時都是在一個大類裡的。醫療是唯一一個要做服務和科研的行業,是因爲整個醫學的認知是不足的,必須要在實踐當中找認知,所以不要認爲單個醫生多強——滿打滿算,單個醫生一輩子看3萬個病人,但大模型今天能夠把所有的數據放一塊,甚至能像醫生一樣地看1000萬個病人。

談路徑:得醫生者得天下

《中國企業家》:大模型在醫療場景當中,跟醫生的結合,或者對醫生的賦能是什麼?

王小川:短期是把成熟醫生的經驗賦能給它,長期會超過醫生。今天我們對技術還處於一種蔑視的位置,之前很多創業者探索過這個領域,更多是模式導向的,連接醫生,但醫生供給不足的問題沒有解決。

2016年我學會了一句話,叫“得醫生者得天下”。互聯網是一個匹配邏輯,拿到一邊去撬動另一邊,或者發現隱藏需求的產品思維模式,成天琢磨的是還有什麼潛在的沒有被滿足的需求。但是醫療不是這樣的,醫療是個供給驅動的,你的需求很明白,就是要治病。醫生供給是不足的。

《中國企業家》:現在您做的事醫院是買單方嗎?

王小川:短期可能是醫院買單,但最終的買單方應該是保險、政府或者個人。在我的邏輯裡,不是幫助醫生,是造醫生,我們不是在院內,是要走向院外。醫生對我們而言是朋友關係,但不是我們的服務對象,他是我們的合作伙伴。

我們已經跟北京兒童醫院合作,倪鑫院長明確提出,造100萬個可“居家”的兒科醫生。我們提了一個很大的概念是改變大家的就診路徑:原來技術都是在醫生背後,給醫生提供CDSS,在醫院裡做智能影像的讀片系統,而我們是從院內走向院外,甚至從線下走到線上。造醫生這事是必須乾的。

《中國企業家》:爲什麼是兒科?

王小川:兒科對改變路徑的需求最爲迫切。小朋友隔三差五就生病,家長不放心就請假去醫院,甚至半夜要去急診,去了還可能交叉感染,特別是流感大暴發時期。其實80%的兒科疾病是不需要去醫院的,這是院長講的。去醫院就診對患者的成本很高,醫院的體驗也不好,那怎麼能讓他別來?就類似國家提倡的分級醫療,通過該路徑實現醫療供給的普及化。

《中國企業家》:剛剛您反覆提到“造醫生”這個詞,相當於它要具備醫生的判斷能力?

王小川:溝通能力、判斷能力。尤其是溝通能力,不是說材料準備好了你幫我做判斷那一下,問診反而是它最核心的能力。問診今天還是刀耕火種,還在靠醫生這張嘴,沒有被標準化過,問題問得不對,就得不到好答案。我們對標的是美國的全科醫生,他會的事兒,我們就該會,他不會的事你別指望我會。

《中國企業家》:對你來說是一個逐漸打磨的過程,還是第一天起步你就想好要怎樣去做?

王小川:我在2018年說了兩件事:一是“當機器掌握語言,強人工智能就到了”,二是讓數字家庭醫生去賦能基層,這裡講的不是在院內的賦能。後來,我還發文章說在未來5到10年可以看到這件事情做起來,就是到2028年。

談思維:不要在過去的範式裡思考問題

《中國企業家》:我們一圈聊下來發現很多通用模型公司在找場景落地體驗,大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醫院這個場景怎麼樣?

王小川:太多的行業人都是把大模型當成效率工具,計算器、電腦在想這個事了,大模型公司、投資人、應用方都是這種思路。新的時代到了,我們始終還是在老範式裡面想問題。

舉個典型的例子,當時一個頭部公司核心項目的參與人跑來問我,大模型這個事靠譜嗎?我說你爲什麼問這個問題?他說7位數乘法都不會做。我接着問,那你會嗎?你坐我面前作爲高管也不會7位數乘法,爲什麼要指望它會?

大家的思維出問題了,我們在“造人”,不是在造工具。

實際上,我提的“造人”是造夥伴的角度,大家開始提的概念叫助理。助理就是錯誤的理解,我們老覺得人高級它低級,它是幫你打雜的,我動腦子你動手,助理是幫你動手的角色。有調侃說,我們想讓機器去掃地洗碗,讓人去寫詩畫畫,結果今天機器寫詩畫畫了,人還在掃地洗碗。

今天我們認爲更高級的不是在造助理,是造顧問,它比你更有知識。什麼行業是知識密度最大且供給不足的?這是正確的打開路徑。找到短缺就要提高供給,而不是大家琢磨出新的一個沒有滿足的需求。

《中國企業家》:把它當成一個生產力工具的想法從根上就有錯?

王小川:對。大家老說(要做的)要麼殺時間的,要麼省時間的。殺時間是娛樂化的,省時間是提效的。那老師、醫生、律師是殺時間的,還是省時間的?都不是,不要在過去的範式裡思考問題。

《中國企業家》:跳出百川智能來看,大家在商業化的路徑走過或正在走哪些彎路?

王小川:一種是,我認爲是“有眼下沒未來”,比如立刻就賺到快錢的,你寫個廣告文案、寫個PPT效果很好,沒問題。但這只是一個小應用,在技術迭代過程中,不會成爲主旋律。

另一種,覺得訓練模型之後場景自然會來。這個我也不太認可,還要思考大模型跟搜索是什麼關係,跟強化學習什麼關係,都要完整思考,不是在一個單點上發篇論文就叫技術。

《中國企業家》:希望應用模型的企業,你看到他們對模型都有哪些誤區?

王小川:大家有點好高騖遠,原來很多垂直產業互聯網立馬想的就是我要訓練模型,轉身從需求方變成了供給方。好多人找我們,問能不能幫我訓個模型?我問他需求啥?他說我也不知道需求啥,反正我訓個模型給別人用。

應用落地有兩類現象,我們叫盲人摸象和小馬過河。沒看清世界是盲人摸象,這些人不知道模型爲何物,到底是工具還是夥伴;小馬過河是指不清楚自己的定位,不知道自己在裡面扮演什麼角色。

談能力:對醫療有更多的理解和信仰

《中國企業家》:做醫療垂直大模型中間能力的匹配或者需要的切換是?

王小川:我從沒把它當成垂直模型,我們叫醫療增強。通用模型解決不了醫療問題,對我來講,核心是需要讓團隊對醫療有更多的理解和信仰。信仰和理解,這是需要事件和過程的。前段時間我正好跟我們的技術同學講,如果半年前讓你往醫療上想你啥想法?他說我可能離職不幹了,但現在呢?覺得真好。

我們跟北京兒童醫院合作的核心是用他們的數據造“醫生”,造醫療大模型,讓“醫生”跟患者、家長能直接接觸到。

《中國企業家》:這樣的話,對團隊的能力要求很高,他們既要是AI專家,又要懂醫療。

王小川:我們有醫生團隊,甚至有醫生還會寫代碼。醫療圈的人,之前最大的特點就是做“傷”了,講什麼都不興奮。但是,當和他們講到大模型造醫生時,有少量的人能興奮,甚至他們還想參與、貢獻,那就是特別優秀的人選。

《中國企業家》:之前醫院的數據是數據孤島,這種情況下,作爲模型公司涉及這個問題嗎?

王小川:我覺得有問題,但我知道醫療是比其他行業更有數據的地方了。這個行業已經有一定的數據沉澱,數字化也做得不錯了,很多行業數字化都沒有。

《中國企業家》:現在大家有個說法,大模型推理速度會降下來。

王小川:對,一頭是會數十倍地往下降,但是另一頭也會是十倍甚至千倍地往上漲。因爲讓機器開始學會慢思考了,它推理完之後不是給你一個靈光一現的東西,它需要慢思考。這時,對推理的要求會變高。比如說,OpenAI會變慢,至少要思考10到20秒,這樣單位成本下降了,但是爲了獲得一個好的答案其他成本都上去。

談焦慮:走出互聯網大廠的射程

《中國企業家》:今年感受到的行業實踐是怎樣的?B端和C端有什麼不同?

王小川:今年大家更焦慮了,直接想走C端路線風險挺高的。在C端做事,如果沒有厚度,只是在做模型asservice這件事情,在共識裡面創業公司是沒戲的。一定得有產業厚度才行,要走出特色,做大家做不到的事,要比大家想得更遠,而且不只技術上的更遠,是在商業上、產業上想得更遠,如果還是在大廠的能力範圍內,這事沒什麼好搞的。

我覺得大家太容易對技術仰望,但對技術產生的成果又是一種鄙視的狀態,覺得有所謂的“奴僕”給我服務,太分裂了。造助理不是錯誤,我們也做了百小應。但我認爲,它不能代表大模型最前沿的東西。

《中國企業家》:從移動互聯網時代到AI時代後,發現原來自己很多創業的邏輯是不適用的。你有什麼心得?

王小川:可能是幾個變化:第一,核心的變化是產品的邏輯從PMF變成了TPF,PMF是產品和市場的fit,但是我們是供給側改革,市場需求已經在那了,現在需要考慮的是怎麼能把它造出來,解決供給不足的問題,所以從PMF變成TPF;第二,是從琢磨用戶需求轉變成了琢磨技術是否能實現產品的各種能力,以及產品研發從造工具變成造“人”。

《中國企業家》:大家今年和去年的焦慮也是有變化嗎?

王小川:去年焦慮買不到卡,今年焦慮有卡不知道該幹嗎。

《中國企業家》:賺不到錢,會算是焦慮的原因之一嗎?

王小川:我們繞過了大家競爭的主戰場,沒有這個焦慮。我的焦慮是讓大家怎麼能把醫學問題和技術問題的信仰平衡好:別做技術的對醫療不關心,做醫療的也不追求技術。融錢、定方向、找人,是我們內部要不斷升級的地方,但是錢和方向上我認爲是清楚的。

《中國企業家》:依照你說的造醫生的願景,未來都會參與到醫療的哪些環節?

王小川:短期肯定是先讓兒科醫生和全科醫生往基層走,使患者就診的路徑得以改變。再往下走,就能讓醫生有時間幹更多事,這樣對科研也會有幫助。當他能夠實時跟患者打交道,能夠幫着更好地收集整理全鏈路數據,這樣就能有足夠的數據。最終,你的醫學模型是知道,什麼樣的人該給什麼樣的診斷和干預方法,在精準醫療裡找到個性化的範式。

《中國企業家》:從去年到現在,您被投資人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什麼?

王小川:最早是怎麼追上GPT-4是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今年是大家都發應用了,你們怎麼看?現在不這麼問了,他們覺得做醫療挺好的。

《中國企業家》:大廠和模型創業公司之間,接下來大模型創業公司會受到大廠的壓力?

王小川:肯定的,現在人才流動都開始往大廠流。走出大廠的射程,是這幾個(創業)公司都面臨的問題。所以大模型創業得走出共識,否則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事。如果一個公司被看得特別明白,那就不是一個創業公司了。早年間,字節跳動也不被看好,好多大廠聊過都放掉了——非共識才是意義。走出大廠的射程,是我們當初下場的第一性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