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 豉(雜記)

吳昌勇

陝南的豆豉,雖不是長在菜園裡的時令蔬菜,卻也要在盛夏的陽光下“採摘”。圓潤的豆子送進曬場,只要日頭一經手,就有了另一副模樣,也有了另一番滋味。

農曆六月的鄉村,火紅火紅的日頭將爲農家釀造一份醬香。去年秋收的黃豆,被母親端着簸箕反覆篩揀後,又用山泉水淘洗了好幾遍。她要確保每一粒豆子都飽滿。在將這些豆子交給陽光之前,還要在滾水中考驗它們的筋骨。

竈膛裡火苗簇擁,鐵鍋裡圓滾滾的豆子浸沒在水中。這些豆子有着硬氣的脾性,要在柴火竈裡咕嘟一個晌午才能徹底服帖。霧濛濛的蒸汽從鍋蓋周邊升騰起來,淡淡的豆香也跟着升騰繚繞。此時不用急着揭開鍋蓋,先舀上滿滿一瓢水,順着鍋蓋四周淋下去,給沸騰在水中的豆子降降溫。

鍋裡的響動漸漸微弱,起初在水中激烈翻騰的豆子倦了、軟了,就連竈膛裡的火苗也慢慢矮下去。冷卻半個鐘頭後揭開鍋蓋,吃幹水分的豆子圓滾滾、胖嘟嘟,水溼水溼的豆香撲面而來。用鏟子將煮熟的黃豆撈出鍋。事先準備好的曬席上鋪着薄薄一層雪花粉,輕柔地混拌麪粉和豆子,很快,每一粒黃豆都穿上了白花花的外套。

這些裹上面粉的黃豆很快被裝進透氣的竹篾筐子,蓋上一層樹葉,放在通風的陰涼處,在三伏天溼熱的天氣裡,完成一次爲時一週多的發酵過程。再見這些豆子時,那裹着麪粉的身子胖了許多,渾身盡是淺黃色的絨毛,很細很密。

黃豆們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走進六月的曬場。但曬豆豉需要的不僅僅是好天氣,也需要一鍋好湯汁。從院坎上割了一大抱拇指粗的茴香稈,從屋後的花椒樹剪了一竹筐泛紅的花椒,解開掛在屋檐下的大蒜辮子,又從廚房裡翻騰出已曬乾的幾塊生薑。當母親去園子裡拔蔥時,父親已經幫她剝好了蒜,滿滿一大碗。

鍋裡的水沸騰,放入茴香稈、生薑片、花椒粒。辛辣、椒麻和茴香,濃郁的香混在一起,清冽的山泉水瞬間豐盈起來。等到湯汁溫熱,再放入食鹽和蒜瓣。無須多餘的添加,這樣一鍋滿溢草本香氣的湯汁,足可作爲豆豉的點睛之筆。

淺口的醬盆裡,金黃的湯汁將黃豆完全淹沒後,預留出至少一拃深的水,露天的醬盆就這樣開始接受千萬縷陽光的傾瀉。大自然的烹調手法,總是不聲不響卻也轟轟烈烈。一切都在靜悄悄地發生,水中的豆子和陽光擁抱在一起,圍在它們身旁的是蟲鳴鳥語,是偶爾吹來的風,是嫋嫋升騰的炊煙。不必再過多打擾豆子,只有到了黃昏,才需要用竹筷反覆攪拌,然後用一塊細紗布覆蓋盆口,怕飛蟲在夜晚循香而至。

第一縷秋風吹過,盆裡的豆子伴着田裡的黃豆一起成熟。被曬得一身黝黑的黃豆有了新的名字——豆豉。就像當初從田野收穫黃豆一樣,母親將滿是陽光味的豆豉裝進土罐。這樣的豐收年年都有,這樣的鄉村風味總讓人魂牽夢繞,這般滋味總讓農家生活意蘊悠長。

《 人民日報 》( 2024年08月24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