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鄭曉龍:總能與不解相處共生

北京東北四環開外,某園區入口處的噴泉正在“冬眠”。左後方,春羽影視的辦公樓裡卻傳出熱鬧的聲響。這個週六,不同崗位的工作人員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爲公司出品的新劇《偵察英雄》而忙碌。

走進會議室,春羽創始人鄭曉龍的作品海報映入眼簾,其中既有長紅不衰的經典之作,也有問世時曾引發一定爭議的劇目。然而,外界評價並不能左右它們的地位,在這裡,時間是唯一的標準。

導演鄭曉龍。(圖/被訪者提供)

我在會議桌一端落座,等待採訪。側身擰瓶蓋時,一把按摩椅與我四目相對——它獨自靠在牆角,顯得有些侷促。“鄭曉龍坐過嗎?”這一想法閃過腦海的瞬間,走廊裡響起了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比起一閃而過的身影,鄭曉龍迴應同事關切的那句“我不吃午飯”,是他在這一天裡留給我的最明確的初印象。

幾個月前,這位佳作等身的導演度過了自己的70歲生日。可是,“古稀之年”這個形容仍不適合放在他身上。它太靜態了,而鄭曉龍是動態的。

平日裡,鄭曉龍要動,每天1萬步起;採訪時,鄭曉龍要動,他換着神情,剝着堅果,不時拿起茶杯;在片場,鄭曉龍更要動,哪怕身體不再允許他全程緊盯,他也總會出現在最關鍵的地點與時刻。

鄭曉龍和春羽的第一部戰爭劇:《偵察英雄》。(圖/被訪者提供)

“講具體戰爭中人的故事”

不斷增長的年齡固然會帶來改變,但是,鄭曉龍的許多工作原則和習慣,是沒有也不會被時間改變的,比如“和藹而比較嚴厲”的片場作風。

聽春羽的職員說,“和藹”是鄭曉龍對人的,“嚴厲”則是他對事的。對於這個評價,鄭曉龍沒有正面迴應,而是舉了一個拍《偵察英雄》時的例子:“仍然是我覺得不成(就)重拍,我告訴你們哪錯了。”

《偵察英雄》是鄭曉龍執導的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劇。

生在軍人家庭、曾在部隊服役,鄭曉龍有過許多拍戰爭戲的機會。但是,不知是潛意識在幫他抉擇,還是文藝之神卡墨娜有所指引,在他職業生涯前40年的作品裡,戰爭題材一直像個友情客串,只有過短暫的數次露臉,從不是主角。

在那段漫長的時光裡,“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劇”接連出現,用冷兵器打仗、動輒飛來飛去的玄幻劇紅極一時。鄭曉龍見得越多,對戰爭題材的心結便糾得越緊——他想用作品回答“戰爭劇應該怎麼拍、戰場上的戰鬥樣式應該怎麼樣”的問題。

鄭曉龍對戰爭題材一直有一個心結。(圖/被訪者提供)

轉折點在2022年到來。廣電總局找到鄭曉龍,希望他帶領團隊拍一部描寫抗美援朝的電視劇。

儘管鄭曉龍出生在簽訂《朝鮮停戰協定》的3個月後,但部隊的成長氛圍,使他熟悉了軍事與戰爭的相關知識。投身影視創作後,他一直想拍一部“反映抗美援朝歷史的劇集”,展現各地戰士對戰爭和生活的不同態度,將一些軍事常識正確地呈現出來。

項目籌備期,鄭曉龍請來同樣軍人出身,且在軍校當過教員的劉戈建擔任編劇,“其餘的部分,選擇了一些拍過同類題材的經典劇集的團隊,攝影、美術、道具等也是充分溝通後再決定一起合作的”。

鄭曉龍和團隊在開機前做了大量調研工作,心裡對當年真實的戰場情況、各軍戰力及成功的戰略有了譜。他們還走訪了志願軍老戰士,從對方的講述裡蒐集戰鬥細節。過程中,鄭曉龍和劉戈建更加堅定了以偵察兵爲主人公的想法。

“偵察兵在部隊當中屬於特種部隊,他們的作戰能力和個人素質都非常高。偵察兵需要了解敵人的部隊,包括調動目的、部隊部署等,這在戰場上起到關鍵性作用。選用偵察兵的視角來講述,最能表現抗美援朝志願軍的作戰意志和作戰能力。”鄭曉龍說。

《偵察英雄》塑造了諸多女性形象。(圖/被訪者提供)

講述偵察兵故事的劇集,此前在國內熒屏上不曾有過。雖然在這一層面上佔據了先機,但鄭曉龍和團隊並不止步於此。他們希望在人物塑造、細節等方面,也能展現出自身的獨特性。

鄭曉龍注意到,過去,我們的戰爭戲多以偉人、英烈等大名鼎鼎的人物爲主角,“基本上都是講高層”。而事實是,在抗美援朝這樣的戰爭中,基層官兵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也有英勇、智慧和犧牲,“他們都是英雄”。

所以,鄭曉龍決定講一個基層士兵的故事,這樣既能區別於過去的戰爭劇,也更符合影視行業的發展步調,“在國際上早就已經到了這麼一個階段,你看《這裡的黎明靜悄悄》就是講基層,講具體戰爭中的人的故事”。

羅晉在《偵察英雄》裡飾演樑辰。(圖/被訪者提供)

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寫道:“戰爭不是請客吃飯,而是生活中最可惡的事。必須懂得這一點,不要拿戰爭當兒戲。”

對鄭曉龍來說,在和平年代打造這部戰爭劇也不是兒戲——即使沒有上過戰場,但幾十年前高懸在軍營外的彎月,恐怕不止一次戳破過他對戰爭的一些思考。

如今,借《偵察英雄》再次思考,鄭曉龍的想法是:“‘勝敗乃兵家常事’,在這場英雄的戰爭裡面,我們也有打敗仗的時候,也有很多人犧牲。通過這部劇,我們不是想歌頌戰爭,我們希望做到客觀,讓大家認識到戰爭的殘酷。”

鄭曉龍希望大家通過《偵察英雄》認識到戰爭的殘酷。(圖/被訪者提供)

“年紀大了,

要承認自己有侷限性”

《偵察英雄》開播時,鄭曉龍已經走進了職業生涯的第5個10年。縱使近年的工作主要是導演,他卻不曾放下編劇的敏銳度,“只要動手拍的(戲)我都會認真看劇本,如果覺得劇本有問題,我就要自己會看”。

在鄭曉龍看來,編劇經驗會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其他崗位的工作,因爲一名合格的編劇——對,甚至不需要非常優秀——是具備相當文學素養的,就像文學青年出身的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開山導演們,“他們對故事有總體把握,而且創造能力也比較強”。

文學素養能賦予導演辨別劇本與掌控全局的能力,“要不然遇到好劇本他就是好導演,遇到爛劇本他就是爛導演”。

鄭曉龍覺得,在各種崗位轉做導演的情形中,編劇轉做導演是最有優勢的。但並不是說一位做過編劇的導演,一定要參與甚至有權干涉劇本創作。

《渴望》由鄭曉龍擔任製片人。(圖/豆瓣)

入行初期,鄭曉龍做過製片人、編劇和策劃,獲得過中國電影金雞獎的最佳編劇提名,也打造過《編輯部的故事》這樣的情景喜劇傑作。

做導演之後,他跟編劇的合作一直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比如遇到問題我會跟編劇討論,如果他覺得我的想法真的是很不錯的,那就放進去”。

至於導演和編劇之間的“博弈”,鄭曉龍是這麼想的:“如果大家都是出於公心,認真地提議,沒有私心在裡頭,這事就好辦。如果是想着‘我做編劇纔拿這麼點錢,那我得當導演’,那肯定不行。”

畢竟,人無完人,大家都有自己擅長與不擅長的,而且影視審美是多樣的,任何創意都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也沒有任何一種趨勢的流行,是以其他趨勢的集體消亡爲前提的,正如鄭曉龍所言:“它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市場需要或者觀衆需要,各有各的存在的道理。”

鄭曉龍在《偵察英雄》片場。(圖/被訪者提供)

假如爲鄭曉龍的影視作品拉一個年代背景表,便不難發現古裝戲、年代戲佔據了很高的比例。在懷舊成爲影視主流審美的當下,創作的籌碼似乎又一次放在了鄭曉龍的主場裡,可他卻清醒地知道,這恰恰是一種欠缺。

“現代感這方面我跟不上,所以說我很難拍這一類的東西。如果看到有這樣的好項目,我會推薦給我們公司的年輕導演,細節什麼的他們掌握得可能比我還多,拍出來就會更好看、更精彩、更符合年輕人的審美。”

鄭曉龍剝開堅果,笑着說:“不成別硬來,別覺得什麼都成。年紀大了,要承認自己有侷限性,每個人都要不斷學習。我覺得我也一樣,能出主意的出主意,做不到的就找有這方面的經驗和生活體會的人。”

古裝戲、年代戲在鄭曉龍執導的作品中佔比較高。(圖/被訪者提供)

但是,對侷限性客觀存在的認識,並沒有使鄭曉龍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或停止向新新人類和新鮮事物靠近的努力。只不過,也許是年齡賦予的通透與豁達使然,他這些動向不以“打破”爲主要目的——這個動作更適合年輕、有野心的人生階段。

前段時間,鄭曉龍對粉絲文化產生了好奇。通過觀察、提問和思考,他弄清了一些原本難以理解的事。還有一些事,他說自己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了,那也沒什麼,帶着自己的觀點,他總會找到跟不解共生的相處模式。

“好的作品是什麼樣的?”

春羽影視自2020年成立以來,出品了《功勳》《幸福到萬家》《偵察英雄》三部劇。從題材上看,它們差異很大,但風格上卻是統一的,“都是現實主義風格,以現實主義態度來拍”。

實際上,無論一部戲是什麼背景、什麼題材,邏輯和常識都是鄭曉龍所看重的。

《功勳》海報

“不要爲了反轉、爲了戲劇,就把合理性破壞了。現在很多觀衆不在乎合理,只要看着痛快,這不是藝術的標準。我覺得文藝作品還是要有一點營養,還是要能夠長久流行。”說完這段話,他忽然看進我的眼睛,問:“好的作品是什麼樣的?你說。”

“每個人的判斷標準不一樣。”我說。

鄭曉龍點了點頭:“對。但是有一個標準應該是,大浪淘沙,歷史把它留下來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在我看來,這類片子通常都是現實主義的,再怎麼樣,細節都要是真實的,情節、反轉都要符合邏輯,符合常識。”

鄭曉龍當過兵,下過鄉,做過記者。後來上了大學,畢業後進入北京電視藝術中心工作。青年時代,他閱讀量很大,被外國名著的邏輯性深深吸引。所以,要說是什麼導致他格外注重邏輯,那麼大概就是這些閱歷潛移默化的影響。

《幸福到萬家》海報

回過頭看,鄭曉龍相信,好的文藝作品的確能培養大家的審美。可惜,當下的審美出現了問題,從教育到傳播。

“首先,不讓孩子們看原著了,他們不能通過原著感受文藝作品當中的那些情感、那些符合邏輯的人物和事情。”鄭曉龍認爲,不把名著當知識,而是當成信息傳輸給孩子的後果是,他們無法感受名著帶來的藝術享受,也就沒有了靜下心認真看故事的願望。

傳播上的問題則在於,爲了遏制瘋長的內容“注水”現象,有關部門不得不一刀切地限制集數,還有播放平臺的倍速觀看和不設限的彈幕功能等,都對大衆的文藝素養造成了傷害。

“對我們的創作也是有傷害的。”鄭曉龍無奈地說,“他不認真看嘛。《甄嬛傳》他們也這麼速進地看嗎?我就覺得,文藝不能這樣快餐,搞成這樣的話我們不可能成。”

鄭曉龍執導的《甄嬛傳》至今被劇迷們反覆觀看。(圖/豆瓣)

鉅變的洪流裡,鄭曉龍的“不動”反倒被襯托成了“動”。任別人東竄或西跑,他始終站在一線,守着自己的底線。

好比有一回,面對如今的收視習慣,製作團隊半開玩笑地討論,別費勁做片頭和片尾了,“沒人看,而且電視臺也不播”,可他覺得,那是“標準”的一部分,“我們還是要遵照這種標準”。

探討業務時,鄭曉龍的認真與嚴肅跟他剛入行時別無兩樣。70歲後,雖然他想逐步降低自己對公司和項目的滲透度,但他目前仍是確定項目風格、最終劇本和選角的那個人。

鄭曉龍覺得,不是因爲自己不可替代,“其實誰都可以,只不過我覺得成就成、不成就不成,這是咱們內部的一個基本的工作標準。而且讓我說假話我說不了,我不會說”。

《偵察英雄》劇照(圖/被訪者提供)

眼下,鄭曉龍開始考慮年齡問題。一方面,60歲退休的同學們已經玩了10年,他實在羨慕;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不應當太累,更不必拼什麼名號或產量,“但是要出好作品,你既然要拍,就要認真把它拍好”。

不工作的時候,鄭曉龍操心的事輕盈許多:一是家裡養的魚和花,二是自己晚上睡得怎麼樣,再就是有沒有堅持運動。就像這一天,他因採訪安排而沒能晨練,於是惦記着“我一會兒得把這補上,或者晚上得把它補上,一天1萬步以上”。

倘若有朝一日真正從一線退下來,鄭曉龍希望繼續豐富自己,把想做的事、想看的景、想去的地方和想學的技能都補上。

鄭曉龍與殺青的演員們在一起。(圖/被訪者提供)

也許,一兩年或三五年後,你會在鳥語花香的大自然裡,遇到一位爲山川地貌驚歎的老人——不必懷疑,那是再次轉換身份的鄭曉龍,走到了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