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國審美與電子音樂極致碰撞

◎施爲水

經典奇幻大片《哈利·波特》系列最近正在院線重映,電影裡的魔法世界令我們神往不已:魔法師用手輕輕揮動魔杖,各種神奇的事情就會發生。而幾日前在上海的一個室內音樂現場,音樂家只需在空中騰挪自己的雙手——彷彿中國功夫一樣的手勢翻飛——各種變幻着的音符、音色與節奏便匯作聲波傳到觀衆的耳中,舞臺上的巨型高清屏幕也隨音樂的進行閃現着光怪陸離的畫面,觀衆的眼睛隨之時而投身海洋、原野、山林等自然環境,時而在寫實的城市場景裡略過,更多則是雜糅着各種元素的超現實場景——這是電子音樂藝術家李化迪以“波——波——波II”命名的最新概念專場音樂會。

聽覺:打破聲場的公域與私域

作爲非電子樂樂迷,我對一場小型演出的期待還停留在設備、造型和音樂本身,期待着第一聲音樂將是怎樣的效果,然而這次音樂會開場便打破了這尋常的期待。

當演出開始,身穿黑色背心的李化迪走上舞臺,原本觀演經驗中的燈光亮起、音樂響起的場面並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屏幕上出現的巨大二維碼和幾條文字提示,提醒觀衆把手機音量調至最大。當觀衆按照提示掃碼後,大海潮水聲通過數百部智能手機的揚聲器外放出來,因爲掃碼時間不同,導致現場聲音並不同步,這種效果卻在每個觀衆周圍形成了奇妙的立體聲場。音樂家本人錄製的開場白隨即進入耳中,當聽者的注意力被自己和身邊的聲音所吸引,屏幕上開始倒計時,演出就此啓幕。

於是,現場出現了很神奇的效果:臺上李化迪現場演奏的音樂和臺下幾百部手機的音效同時涌入耳朵,一時間分不清是觀衆在演出還是藝術家在演出,抑或是這界限並不分明,每個人都可以是現場的一個個音符。

在隨後的演出過程中,觀衆通過屏幕提示掃碼參與演出的情形又再次出現,甚至還設置了左右觀衆掃不同二維碼、播放不同聲音的環節,介於音效與音樂之間的播放素材通過手機外放,演出從音樂家單方面輸出,變成了與觀衆的合奏,現場彷彿從3D變成4D,整個場域和聆聽系統變得立體。當李化迪的音樂“入侵”到每個人的手機中,聲場裡公域和私域之間的界限被打破了,真的會讓人有那麼一個瞬間錯覺自己脫離了原本所在的世界,完全進入音樂家設計好的時空內。

視覺:如中國功夫般的演奏

這次音樂會是我看到過的設備簡化度最高的音樂會,演奏設備高度集成爲幾件:筆記本電腦、平板電腦、小鍵盤和一個傳感器,此外便是一個偶爾出現的頭戴吹奏裝置。

耳朵聽到打擊樂的時候,眼中的李化迪在敲擊着平板電腦屏幕,耳朵聽到吹奏樂的時候,眼中的李化迪把樂器架在了耳朵上,而還有一些時候,他只是對着空氣揮動雙手——彷彿一種儀式感的魔術,又像中國功夫——音樂便傾瀉進耳朵,這便是他的手勢控制電子樂。

他對手勢傳感器的操作頗有肢體表演意味,很多時候使人在恍惚間看到了中國民族舞蹈和現代舞的動作元素被融入了他的演奏。在人工智能科技的作用下,他的嗓音和氣息通過耳麥和袖珍吹奏裝置幻化出時而細膩時而粗獷、時而男性時而女性、時而獨唱時而合唱的無窮聲相。在他一己之力操作音樂演奏和視頻元素的同時,女歌手詹雯婷作爲客座歌手出現在音樂中,這位擁有全民級金曲的歌者在李化迪包羅萬象的聲音世界中毫不違和,更爲這個科技感頂滿的舞臺增添了溫暖的色彩。

感受:科技和創意的“魔法”

李化迪出生於北京,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錄音系,後又遠赴英倫繼續求學進修聲音藝術專業,其間沉浸式地感受了英國的電子音樂場景,開闊了音樂視野。這種以東方藝術滋養爲根本,輔以國際電子音樂風格脈動的成長過程,造就了他獨特的音樂創作之路。

2010年代,李化迪開始進行電子音樂的實踐,他思考得最多的是如何從自己生長的中華文明裡汲取邏輯和養分,塑造出屬於自己的獨特美學。2015年,他用當時最前沿的“陷阱嘻哈”節奏重新混音了中國的傳統民樂經典《金蛇狂舞》,這首作品不僅在電子音樂愛好者中掀起了一陣熱潮,也讓他出了圈,讓很多電子音樂圈之外的聽衆認識了他。作爲他音樂生涯重要節點的幾張專輯,《木屮山出》《天地不仁》和《某種武器》等樂曲讓國內外的電子音樂迷一路見證了這個“音樂怪才”構建的奇幻聲音世界,東方傳統和世界前沿在他的音樂裡達成的平衡越來越穩定。

2021年發佈的《鳥島》專輯,李化迪開始潛心於科技交互創作及即興演奏方法。當年舉辦的第一場“波——波——波”巡迴音樂會上,他帶着手勢控制的小型傳感器,與操作視頻元素的夥伴共同進行了全新概念的現場實驗,收穫好評的同時,也積累了不少經驗。

李化迪把音樂會的主題概念“波——波——波”解釋爲聲波、光波、視覺波,每種波都對應着人的一種或多種感官體驗。雖可籠統歸納到視、聽這兩個方面,但與三年前相比,每一方面的層次進深和想象力的探索都更進了一步,現場的概念和製作也更加成熟和完整,他獨有的中國美學在科技和創意的加持下得到了極致的發揮。

但事物都有兩面,正因爲現場視聽能量的極致化輸出,很容易使本已在生活中被繁雜聲音信息和電子屏幕污染侵蝕過的觀衆過早地發生疲勞和渙散,可以看到現場一些觀衆在一個多小時的高強度視聽刺激下已經累得坐在地上,也算是這個現場的美中不足了。

走出演出場所時我想,科技能夠幫助記憶和存儲所有的信息和細節,我們的大腦可能反而變得越來越什麼都不記得。於是,人們感官上的體驗就變成了最確切的記憶索引。所謂“魔法”,可能就是這樣對生活發生作用的吧。

李化迪:音樂與身體的連接,是與更高自我的連接

看了這場帶給人無比新奇感受的音樂會後,不由得讓人對音樂人和他的創作方式感到好奇,北青藝評採訪了音樂人李化迪。

北青藝評:音樂一直與視覺分不開,無論是古典樂還是搖滾樂,視覺都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在你的音樂中,音樂視覺好像一下從3D變成了4D,再不是音樂的附屬,你爲什麼這麼重視音樂中的視覺感受?

李化迪:我並不將音樂和視覺視爲分離的部分。使用視覺的形式只是因爲我們擁有這樣的基礎設施,而我只是配合和利用。過去當演出現場不具備LED屏幕的時候,視覺很難被放大到和音樂並駕齊驅的維度。我視現場爲一個整體的感受器官。

北青藝評:演出現場的大屏幕可謂光怪陸離,有些場景只能發生在夢中。可以詳細描述你關於視覺的技術處理嗎?你是怎樣構想各個元素的?是如何製作並把它們整合爲一體的?

李化迪:沒有什麼具體的、定式的處理方法,很多隻是基於偶然。事實上與其說我有什麼構想,不如說是隨着外部力量獲得的碎片自然組成一個有機體。視覺上我之前接觸了很多3D和遊戲引擎的模式,可是現在它們的工作流程都比不上用AI更簡潔,更適合我這種業餘人士。

北青藝評:你如何利用AI做音樂和視頻?可以說說具體的過程嗎?你需要從哪些方面訓練AI?這和傳統方式有什麼不同,可以減少工作量或激發靈感嗎?

李化迪:有幾種AI的視頻模式,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實時Diffusion模型,我通過手控制攝像頭製造明暗關係來生成有趣的視覺變化,其他也有很多是文生視頻的大模型。音樂的AI就更多了,現場我會使用一種基於深度學習的AI變聲器,這能讓我駕馭和演唱其他人的聲線。

從某種程度上講,AI也不會帶來什麼新的變化,它只是在那兒而已。很多我若干年前期待的能力,比如這種AI變聲器,最近都變成了現實。我想AI自然會產生它的意識和發現,也會大幅度地影響我們的思維方式,可是思維也並不是藝術的核心,假如它是在理性的層面工作,那麼對藝術的影響應該是微乎其微,多少隻是一種形式和宣傳的手段而已。

北青藝評:看你的現場,最吸引人的還是手勢控制,好像一種儀式或是巫術?你爲什麼想到去做手勢控制?這個技術實現起來困難嗎?都需要哪些工作來呈現現場效果?

李化迪:所有的樂器理論上都是一種手勢控制,只不過我使用了一種懸空的模式。這也是技術的倒逼。我想西方當代音樂發展中多多少少忽視了這一點。實際上我使用的這種手勢控制已經存在了10多年,手的每個關節,和在空間的位置都可以被對應到合成器的參數。技術上很簡單,但比較困難的是開發出不同的演奏法。比如鋼琴爲何如此變化多端,是因爲從古至今的大師們在不斷拓展演奏語法。而我的樂器,還處於初級的階段。

北青藝評:你怎麼看待音樂和身體之間的關係?

李化迪:從古中國的審美來看,樂是一種與神溝通的方式。神者,申也。可以理解成與更高自我的連接嗎?音樂就是自然,也是理解振動最直觀的方式,我們通過身體,是最容易進入音樂的,因爲它牽扯到一種全然的代入與直觀。

北青藝評:在你的現場中,彷彿進入一個全感官領域的體驗場,製造這樣的體驗場肯定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你是怎麼做到在創作音樂的同時平衡好其他領域的?和音樂本身相比這些花費的時間和精力佔比有多少?

李化迪:創作音樂不但不耗費精力,反而會增加精力。從一個角度講,音樂並不是創作出來的,而是自然形成的,不會耗費我的時間,因爲它是最值得的東西,只有不值得的東西才牽扯到耗費。

我雖然花較多的時間在音樂上,但其實總的時間也並不多。我大部分時間只是創作自己的作品,很少花在一些所謂的爲謀生而不得已爲之的“活兒”上。我其實大部分時間都在幹別的,運動、看書、遊玩。

北青藝評:很多人知道你是從那首《金蛇狂舞》的重新混音版開始的,國風算是你的符號之一嗎?爲什麼選擇電子與中國傳統的結合?你怎麼看待新與舊之間的關係?

李化迪:我反而認爲像這種Remix(混錄)是很西方的東西,它只是有“國風”的包裝而已。Remix和對採樣的利用是一種技術帶來的意識變遷,其實它發展的年頭很短。它的內核是對聲音碎片整體性的再解構,它的內容既可以是貝多芬,也可以是埃米納姆,當然也可以是阿炳或者《金蛇狂舞》。

爲何做這種選擇?是因爲在當時的階段(2015年前後),很多人以爲那是一種不可能。

新和舊只是打在衣服標籤上的名字而已。

北青藝評:“波——波——波”這個名字從2021年沿用到2024年,好像很少有音樂人會重複用之前的名字,你爲什麼會用舊名字?

李化迪:我想如果做的事情的本質沒有改變,就不需要換個名字。我不是很在意這些,當然可能也有更好的名字,但是波的三重表示,對我來說已經夠了。那是一個重要的意象,那麼腦子裡自然能夠植入這麼一種形象。

北青藝評:有人說你的音樂是“中式美學電子”或者是“文人電子音樂”,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你怎麼看待文人這個稱呼?你對自己的定義是什麼呢?

李化迪:只能說我很欣賞和羨慕所謂“文人”的這種身份。至於我呢,跟文人可以說離得太遠了。當然,在古代,文人首先往往也是政治家,他們都是全才,這是我對其欣賞的內因。現代的分工讓人們變得偏頗。我想,人應該在概念以上的範圍內活動,這就是所謂的符號界、現象界、實在界的三個次第。能夠統一身心內部的不協調,就是我現在的工作範圍。

北青藝評:你曾經在採訪中說,你出版的音樂只佔你創作的很小一部分。我從這句話中看出臺下的你應該是花費大量時間在創作的。可以說說你的創作方法嗎?

李化迪:真正的創作都是忘我的。如果有任何方法的話,我想就是真誠。藝術的目的是開發自我,只有做,一個訣竅。

北青藝評:現在有哪些新的想嘗試的形式或內容嗎?下一次的演出還會是“波——波——波”嗎?

李化迪:每天想法都會出現,只有身體力行的才能成爲形式。至於下一次的演出,誰知道呢。文/本報記者史禕

本版攝影/Mashi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