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川普笑話將自己反噬

飛黃騰達

The Apprentice

當一個特朗普笑話將自己反噬

這個月初,電影圈和政治圈的兩件事情剛好碰了個前後腳:

11月1日,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的特朗普傳記片《飛黃騰達》上線流媒體平臺;

11月5日,美國總統大選結果出爐,特朗普出人意料地以極大優勢當選。

《飛黃騰達》本是部基調戲謔諷刺的電影,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視爲喜劇;但在特朗普勝選之後,很多人看這部電影大概笑不出來了,或者換一種說法:這部電影本身變成了一個笑話。

關於特朗普以及美國娛樂圈對特朗普的呈現,人們都已經講了太多太多,我在這裡也貢獻不出什麼新觀點。我只想通過自己對《飛黃騰達》的觀感,聊一些讓我個人也讓許多其他當代觀衆困惑的問題:爲什麼當下的電影和政治辯論都變得如此情緒和立場先行?尋求共同基礎或是中間立場的嘗試,在這個年代還有沒有存在空間?

《飛黃騰達》劇照

在故事與文本層面,《飛黃騰達》並沒有爲世人貢獻出什麼新穎深入的洞見。這個結果也不難預料,畢竟不論是特朗普本人還是他的身邊人,都不會參與這部由好萊塢自由派影人主導的影片的製作過程。影片因此只能依賴二手資料,和自由派一方對特朗普的陳詞濫調理解;它塑造出的也必然是一個扁平膚淺、缺乏靈魂的主人公。

當然,影片主創也可以自辯說——這正是整部電影想要達到的效果,因爲特朗普本來就是一個扁平膚淺、缺乏靈魂的人。但既然如此,另一個問題就變得關鍵:爲什麼這樣一個平庸、粗俗、膚淺、廉價、不體面、不道德的人,能捕獲半數以上美國投票人的認同,收買如此多選民的民心?而他之所以上位的文化與意識形態基礎又是什麼?這揭示了怎樣的美國特性?

《飛黃騰達》中年輕的特朗普

影片對上述問題中的絕大多數都沒有觸及,甚至根本缺乏討論的意願。或許這是因爲影片是拍攝於2023年,當時的自由派人士,依舊在抱着勝利者心態審視失敗者;或許這是因爲影片的自由派主創們認爲特朗普作爲政客實在過於擺不上臺面,因此把他視爲一個跳樑小醜就好,根本無需理解他的成功背後的機制,以及他所迎合到的民衆心態。

而這種心理正是民主黨在這屆大選中失敗的理由。他們缺乏去了解自己本該爭取的中間派選民的意願,陷在自己的僵化語式中不可自拔,對民衆最基本的需求與訴求毫無考慮,依然以爲體面、道德高尚感和漂亮話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足以爲他們贏得勝利。

事實證明,他們錯得離譜。

回到電影。《飛黃騰達》採取的風格,幾乎完美地體現着自由派人士在近些年陷入的誤區。影片洋洋自得地以特朗普同名真人秀的名字作爲片名,一語雙關地對標誌性保守派人物羅伊·科恩和特朗普之間的師徒關係作出影射。而影片的影像風格,也確實像一出廉價的真人秀節目,或者一部像《辦公室》一樣具有僞紀錄片風格的情景喜劇。搖晃的鏡頭、粗糙的打光、看似即興的表演,都似乎在彰顯某種不莊重的口吻,或許這在影片主創眼中就是特朗普這個人配得上的基調。

《飛黃騰達》中年輕的特朗普

而在敘事方面,《飛黃騰達》的段子化傾向也非常嚴重。並不是說這部電影沒有完整的故事:它的確講述了羅伊·科恩對特朗普的塑造過程,結果則是特朗普最終青出於藍,徹底成爲了連師父本人都認不出的怪物。但不論是串起這個主線的許多場景,還是脫離於主線之外的大部分場景,都有着很強的段子感,幾乎讓人懷疑它們是爲了便於社交媒體傳播而生。

這些場景包括但不限於:

喝了太多酒的特朗普在羅伊·科恩的車外邊道別邊噴射嘔吐物;

特朗普在科恩舉辦的狂歡派對上不小心發現後者在與同性性交,恐同的他被此景象嚇得魂飛魄散;

特朗普在妻子伊萬娜罵她“胖”“醜”“蠢”時都不爲所動,卻被後者罵他的一個“禿”字氣得立刻破防,直接對後者進行物理襲擊;

特朗普在諮詢抽脂手術事宜時向醫生髮表高論“人的經歷就像電池,越運動越枯竭”,隨後又小心謹慎地諮詢醫生:“艾滋病人如果拍你,你會傳染病毒嗎?那他如果對着你呼氣呢?”

這些場景確實能爲討厭特朗普的觀衆帶來爽感,而且其設定也確實與我們瞭解的特朗普相符。問題在於,在2024年拍攝一部特朗普傳記片,如果不能爲世人帶來關於這個人物更新鮮、更深入的洞見,而只是滿足於再次對其進行SNL化的戲仿處理,那麼這樣一部電影真的有任何存在意義嗎?

《飛黃騰達》劇照

近期有一個社媒帖子曾提出頗爲有趣的洞見:將特朗普這個人梗化甚至萌化,實質上是一種美化了他的麻醉劑,掩蔽了他可以對世界造成的巨大破壞力。這個觀點沒錯,但它的反向結論同樣成立:將特朗普這個人小丑化、段子化,同樣是一葉障目,看不見他的整體野心,看不見成就他的文化與意識形態語境,也看不見他對社會文明的體系化破壞的無效做法。

這些以真人秀方式演繹特朗普的段子,能引起來自同溫層的幾聲大笑,僅此而已。他對社會共識的摧毀還在繼續,這些摧毀可不像真人秀一樣無害。

話說回來,不只是好萊塢對特朗普的段子化演繹在傷害它自身對美國當下政局的認知。美國電影愈發立場與情緒先行的創作方式,和愈發碎片化的創作思維,也都在傷害共識感的生存空間,最終使許多或許出於良好初衷的政治表達,最終淪爲了困在信息繭房中的自說自話。

《飛黃騰達》創作思路正是如此。它不追求挑戰世人對特朗普的認知,恰恰相反,它僅僅滿足於鞏固和強化許多人對特朗普的已有認知。沒錯,他恐同、厭女、沉迷於垃圾食品和可口可樂,極度自戀卻又疏於身材管理;沒錯,他是個沒有靈魂的冒牌貨,他的保守派思維是從科恩那裡抄來,他的“交易是門藝術”的話術是從安迪·沃霍爾那裡抄來,他的MAGA口號是抄襲自里根在80年代的口號,他之所以能成功,只是因爲他只在乎贏,遵循優勝劣汰的社達價值觀,且比競爭者更罔顧道德、對錯與真相。

那麼,這個人到底爲什麼能爭取到如此多選民的支持?僅僅是因爲這些選民像他一樣愚蠢、膚淺、粗俗、沙文主義,缺乏最基本的道德觀嗎?

《飛黃騰達》劇照

事情或許沒有這麼簡單。審視在這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些現象泄露了哪些民衆情緒,本應是一部真正想要探究特朗普現象的電影應當探究的事情。但我們都知道,美國中部鏽帶人口,基本上是被好萊塢拋棄的人羣。加州自由派影人很少對他們感興趣,而他們也無力在銀幕上爲自己發聲。

於是,我們在最後只能聽到他們借選票發出的聲音。

這一切都指向着好萊塢的認知偏差:他們不瞭解特朗普,不瞭解自己想要爭取的選民,而歸根結底,他們也已經不瞭解美國。

該如何彌合這個裂隙,是好萊塢與自由派人士在日後最應該解決的問題。高尚的空洞已經贏不過真實的低廉,自命正義與道德宣教在如今這個年代也不再奏效。

如果能彌合裂隙,調整自身的認知偏差,自由派建制人士或許還有救,好萊塢電影也或許還有救。否則,他們大概只會在既有的軌道中一路下墜。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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