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凌拂/花汛花汛(下)

與臺灣欒樹同時的還有白千層的花,世界那麼多的花說得盡嗎?沒有說盡的植物,只有人看不盡的花花世界。

春花秋果有之,秋花春實如黑板樹亦有之。

有以大、以多喧引羣蜂彩蝶爲鬧的,就有不與春競,牆罅也會開出小花的熠耀青苔。《雪洞》裡的丹津‧葩默,隱在海拔一萬三千二百公尺的穴洞裡,悅意禪定,安住空明,十二年的冥思生涯,心語盡作山風,好花開得那麼自適一任留白,深深向內沉收泰然無語,心間光華曖曖亦是燦然之花,比花更湛然澄澈的是心了!如是花開自性莫道不可說、不可說,說了亦只道遙寄洛神、瑤臺,若天若仙,就又要岔出道外去了,娑婆衆生癡。

有的花一年開二次,有的花全年皆開。

經由人工嫁接、交配、溫室栽培、基因截取的園藝品種,更是品目繁細到淆亂天機,不依循節令而生的族繁不及備載,几几令人目不暇給。

玫瑰是,蘭花是,菊花也是。扶桑是花中庶民,經由人工,奏變出來的花哨,顏色豔麗品相之多,變化豐富總讓我想到迎城隍的金門民俗,喜鬧亦是人間繁花,觀扶桑一如節慶,鼓號鼕鼕。

此外,再算上刻意營造的花海花毯節,人在大地堆砌的錦繡,擁擠鋪展成塊,便就是顏彩,讓顏彩回到顏彩的本然,人類的塗敷也算處心積慮,估且任之了。

花到荼蘼春事了,是宋人《春暮遊小園》的意興闌珊。

菊花開盡更無花,是唐人元稹的歲序情傷,年漸暮,秋光赫赫,小雪大雪終也要颯颯蕭然了。

然而,這地球無時不有終年冰雪不消的極地,就有四季溫煦風和的春野。更何況人類自詡戮力以赴,不可一世卻壞了時序的文明!因之故,別以爲相思一定花開在五月;十一月我車行高速公路,也見相思花開得如火如荼。立冬之後方小雪,誰家的辛夷也開得令人不可置信。無論是人亂了序,抑是花亂了套?亞熱帶的秋天縱有憂悒,秋高氣爽,也見天蒼地青。一回我和一北歐來的差旅者,走在臺北街道十一月的天空下,這身型高壯,在寒冷氣候中進化的日耳曼人,走得一頭大汗狼狽如水洗,淋漓間揮汗,邊走邊惑:「這是你們的冬天嗎?」

當然,亞熱帶也有雪的,那是荒原的芒花與甜根子草。

芒花、甜根子草開在河牀、貧瘠的礫石地,荒原遼曠,秋風裡白茫茫漫天渾飛,非同凡響。都說秋風秋煞,它是天涯容顏,黑髮搔到白頭,令人無法不想到地老天荒。芒花地偏,即使生在都會,荒宅壞檐、蓬巷牆根,有它的地方望之即生遠意。它草芥潑旺,屬於遠方其弱也強。蒔花園藝是調養出來的文華,比起園藝造景,野地是開放的,任縱、隨機而廣納,看到芒花便知生命需要那種荒地猛悍的遠曠與遼闊。

菊花之後必然還有花的。

大葉山欖、瓊崖海棠,晚秋到深冬同一時期開花結果,樹下花果落滿地。

王爺葵是菊花親戚,野而霸,蕭瑟季節荒野裡它獨佔鰲頭。

曾有人問一生致力研究蜂類行爲的觀察家:「你的園區怎麼盡是雜草?」

觀察家笑微微:「沒有雜草,只有人不認識的植物。」

花是看不盡的,何況當今網路串連世界無遠弗屆,我時不時從其上瀏覽植物社羣,許多流竄的奇花異卉驚異的多,親見的少,別說咫尺而遙遠,僅就身畔的也數不勝數。那些小的不能再小,不及點將的植木草花,諸如類雛菊小飛蓬,我們一腳就跨出了它的南極到北極,小人國的迷人世界。亞麻、細葉蘭花參亦皆是荒地上的小物,水靈水靈,美的澄澈明淨,那麼貼近土層卻極盡脫塵,不惹凡塵俗氣。其實,所有的草木花朵一如果蔬,無一不是大地好物。我愛的忍冬、大頭茶、山芙蓉…….細數花汛,美不勝收的無數無數,更數更數,在在都只看到了人類的微眇。

一年到尾到頭,流變最快速迅疾的是花,物質世界裡年復一年花在教會我們體驗髹新,從生到死容與我們看澈自己、深拋鑑真,墜地的光陰往復循環,碾珠作塵亦如大地幻影靈妙,一死一回新。

似花非花卻以花名之的是雪花。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大地多嬌正是韶華勝極之後的全數沉封,這是大自然的奇巧。深雪是另一場召喚,看似死寂,覆蓋而後重新。生命無不如此,生而爲人也是一樣,只是我們害怕覆蓋。這世上的每一場落幕與啓幕都令我們學習。

亞熱帶雖不酷寒,極端氣候亦難逆料。嚴雪之日,苦凍。不顯其神,不窺其體,白冽冽空蕩蕩歸於安靜平寂。世界太駁雜不純,大雪飄沒是總收。絕地求生,萬物以靜息消長轉化,捨去所有的繁複,蟄藏根芽,悲心更微養精蓄銳在醒覺以順真常。雪花砭人肌骨,出離輪迴還要歷經幾番寒澈!

花落是存在的原形。我在筆記本里翻着翻着,翻出這麼一句:

看花開

莫拂其本性

下面有行註記「修士‧出家師」,旁邊還有B6筆畫的小人兒。

我循着蛛絲馬跡思遍查遍尋遍,巡不出此句來處與出處。

身無根,世事轉悠與花同。人人都盼望春天,但我並不懼怕冬天,聚散來去似雪,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