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如何把法國按在地上摩擦?

01

清光緒八年(1882年)二月初六,廣西南寧府上思州平福新圩村裡,一場熱鬧的宴席正在舉行。

足足擺了數百張,來吃席的人多達數千人,堪稱是這個小山村有史以來最宏大的場面。

誰的排場那麼大?

年方四十五歲的“劉二”——劉永福。

他自二十歲告別家鄉,到如今二十五年了,才終於回到家鄉爲父母掃墓。

現在的他,已經是雄踞越南北部保勝(今越南老街)的一方諸侯了,衣錦還鄉,當然要好好宴請一下鄉親父老們。

其實此次回鄉,劉永福還有一個重要任務,那就是聯絡廣西官府,打探朝廷的態度,看看能不能找機會帶着隊伍回國,效力大清。

爲此前兩天,他已經派人去聯絡了老相識——廣西提督馮子材,請他幫忙疏通朝廷的關係。

然而,這場盛大的酒宴還沒喝完,越南那邊就來了一個信使,告訴劉永福:法國侵略軍已經從南圻(即越南南部)大舉北上,北圻(即越南北部)危在旦夕!請劉大人趕緊回去準備迎敵!

劉永福一聽,知道家鄉是無法再待下去了,只得匆匆去父母墓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辭別父老鄉親,踏上了回越南的旅程。

02

此時的北圻,局面已經極爲危急了。

爲了徹底征服北圻,法國撥款240萬法郎的軍費,任命海軍中校李維業爲司令,率領500多軍隊從南圻經海上入侵北圻。

越南阮朝的北圻統督黃佐炎急得沒辦法了,只能派人去廣西把劉永福叫了回來。

可等劉永福回到越南的時候,李維業已經輕鬆佔領了河內,還懸賞十萬銀元,要取劉永福的人頭。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劉永福不想打也得打了!

劉永福回到保勝後,馬上調兵遣將,黑旗軍精銳盡出,順紅河而下,駐防在河內以西的山西(越南地名,不是中國的山西),準備找機會反攻河內。

同時,劉永福還繼續派人回國聯絡官府,把“脣亡齒寒、戶破堂危”的道理講了又講,請求清政府趕緊派兵到越南來幫忙。

可老劉沒想到的是,越南和大清兩邊的態度都讓他十分寒心!

03

先說越南這邊。

李維業打到北圻來,越南國王阮福時當然是不爽的,但他對劉永福長期佔據保勝、身爲越南官員還和大清勾勾搭搭的做法同樣不爽。

他早就想把劉永福和黑旗軍從保勝趕走,但因爲忌憚黑旗軍的戰鬥力,終究沒敢下手。

而且現在法國人打到北圻,藉口就是“爲安鄴復仇”,明確要求越南方面驅逐黑旗軍。(法軍軍官安鄴1873年進攻越南時,被劉永福擊殺)

因此,阮福時對於黑旗軍出征抗法的態度是非常冷淡的。

他認爲,黑旗軍若打輸了,法國人必然會趁機侵佔整個北圻;黑旗軍若打贏了,也只會讓黑旗軍的勢力繼續擴展,而法國人則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還會再來進攻,橫豎都是越南吃虧,所以這仗最好還是別打。

而此時的法國因爲正好在埃及陷入了危機,一下子抽不出更多力量支援李維業,因此也樂得暫時和越南坐下來談判,以爭取時間從國內調動力量到越南來。

就這樣,法越雙方心照不宣地開始了談判,反而把黑旗軍晾在了一邊。

04

再說大清這邊。

劉永福提出的支援請求幾經輾轉終於遞到了慈禧太后的案頭,可是朝廷內部對於是否要援助越南卻爭論激烈,莫衷一是。

以李鴻章爲首的一派,認爲如今大清國力還比較貧弱,法國又是世界上第一等的強國,沒必要爲了越南而去和法國開戰。

再說,劉永福不過是個天地會的“股匪”出身,手下一幫烏合之衆,能靠得住麼?

而和越南接壤的雲南、廣西兩省的軍政長官的態度也是非常消極。

雲貴總督劉長佑、兩廣總督張樹聲對劉永福派去的使者都是滿口答應支援,但實際上卻沒有任何行動,完全成了空頭支票。

在這種情況下,劉永福漸漸心灰意冷,感覺越南和大清都拋棄了自己。

他憤然帶領黑旗軍全部撤回保勝,決心不再管越南的屁事了。

如果歷史真的是這樣演進,那劉永福後來的歷史評價肯定要低得多。

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一個人物的出現,讓歷史的走向和劉永福的人生都發生了重大轉折。

這個人物,就是唐景崧。

05

唐景崧和劉永福一樣都是廣西人,但前半生的人生履歷卻是天壤之別。

老唐二十三歲就中了進士,進了翰林院,可謂少年得志。

雖然之後十幾年老唐的仕途一直走得不順,四十歲了還只是個候補的六品主事,但也要比在越南打死打生搵食的劉永福強太多了。

老唐很早就開始留心越南的情況,尤其是在劉永福向清廷求援之後,他更是對這支身處異國的武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他向軍機大臣李鴻藻上書,主動要求去越南打探消息,並聯絡黑旗軍,共同抗法。

於是,光緒八年的年底,老唐就以四品頂戴的頭銜單槍匹馬出了鎮南關,跑到越南來當“特派員”了。

光緒九年(1883年)正月,老唐派人去保勝找到了劉永福,說想見他見一面,聊聊共同抗法的事兒。

可此時老劉早已經是對大清和越南都心灰意冷了,直接拒絕了老唐的要求。

但老唐並不放棄,他知道自己後半輩子能不能飛黃騰達,就靠搏這一次了。

於是他換了個思路——他知道北圻統督黃佐炎和老劉關係不錯,而且是名義上老劉的頂頭上司,於是先去拜會了黃佐炎,把自己此次的來意說了一番,請老黃幫着說服老劉見個面聊聊。

恰巧此時法國人已經從埃及騰出了手,又開始了對北圻的進攻,老黃頭疼不已,想讓劉永福幫着抵抗,現在老唐的建議正中他的下懷,於是立馬就答應了。

經過了黃佐炎的一番苦心溝通,劉永福才答應和唐景崧見面。

06

三月初八,劉永福率軍從保勝來到約定好的見面地點——山西(越南地名,不是中國的山西),唐景崧終於得以見到了他耳聞已久的劉永福。

一見面,劉永福就把一肚子苦水都倒了出來:越南利用他,卻又處處防範他;大清說支援,卻又只開空頭支票。我們黑旗軍的弟兄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怎麼就沒人替我們想一想,卻只把我們當炮灰呢?

唐景崧說:“劉將軍你當年陣斬安鄴,威震越南,朝廷是知道你的名字的。現在朝中對是否援越抗法也是意見不一,主要就是因爲法國國力強大,實在是怕惹火上身。”

劉永福說:“可是如果大清放手不管,眼睜睜看着法國人吞下越南,下一步他們肯定要把手伸向滇桂,到那時你不想惹火上身火也得自己燒過來!”

唐景崧呵呵一笑:“我倒是有個好主意,不知道劉將軍肯不肯採納?如今阮朝在北圻早已威信掃地、人心喪盡,將軍手握黑旗勁旅,不如就此一舉奪佔北圻各省,自己裂土稱王,建立國家,然後求大清冊封。這樣一來,將軍就可以利用北圻的人力物力抗法,大清又能多一個屏障,豈非上策?”

劉永福想了想,嘆了口氣,又問:“那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唐景崧又說:“將軍可以率軍反攻河內,打敗法國人,這樣既能幫中國守住門戶,又能讓朝中反對援越的大臣們看到黑旗軍的實力,到時候再請求大清援助,那阻力就小多了,此乃中策。”

劉永福又問:“那下策呢?”

唐景崧說:“那就是將軍您放棄保勝,率黑旗軍回國接受招撫,越南的事兒您就徹底別管了。您回了國之後,朝廷願意封您官兒就封,不願意封您就回老家享福去,黑旗軍解散,從此再不用出生入死、操心煩神。”

劉永福一時舉棋不定,只好說考慮一下再決定。

數日之後,劉永福又來見唐景崧,告訴老唐,自己經過深思熟慮,決定選擇中策!

老唐大喜!他的目的終於達到了!

三月十九日,劉永福率黑旗軍在山西誓師出征,開啓了人生中最爲輝煌的一頁!

07

三月下旬,黑旗軍3000餘人進抵河內。

劉永福的計劃是吸引法軍從河內城中出擊,然後引他們到紙橋,再出動伏兵一舉殲滅。

但是這次法國人也學精了,任你百般引戰,李維業就是在城裡待着穩如狗,這可把劉永福急壞了。

到了四月初九,劉永福想到了一個辦法,他派出一隊人馬,趁着夜色偷襲了河內城外的一所天主教堂,放火把教堂給燒了,雖然法軍很快趕來擊退了黑旗軍,但教堂的廢墟卻讓李維業感覺很沒面子。

於是在四月十三日,李維業只留100多人守城,自己親率400多官兵出河內城前來攻擊黑旗軍。

黑旗軍故技重施,將法軍一直引到紙橋。

原本劉永福想由黑旗軍右營在紙橋截住李維業的隊伍,然後再由左營截斷法軍的退路,前後夾擊聚殲之。

但這次法軍來的人多,火力又猛,負責守紙橋的右營傷亡慘重,右營管帶楊著恩身負重傷不肯下火線,繼續坐在地上朝法軍射擊,直至流血過多犧牲。

劉永福一看這架勢,紙橋肯定守不住了,只得下令右營趕緊向上安決村後撤,把法軍放進來再打。

法軍衝過紙橋之後,感覺黑旗軍已經潰敗,更加囂張,在李維業指揮下一路猛追到了上安決村。

就在這時,黑旗軍左營從他們側後方殺出一舉截斷了他們的後路。

左營管帶吳鳳典將僅有的少數裝備洋槍的士兵集中起來,一直接近到距離法軍只有二三十米的地方纔集火射擊,頓時將包括李維業在內的十餘名法軍官兵擊倒在地。

李維業身受重傷,失去了行動能力。

黑旗軍將士看到李維業倒地不起,紛紛怒吼:“丟那媽!做佢(X你媽,搞他)!”一擁而上,把李維業當場斬首。

其餘法軍一看情況不妙,趕緊往回撤。

一路上又跟截擊他們的黑旗軍左營不斷激戰,一直打到天快黑了才終於衝出了包圍,退回了河內。

這一戰,黑旗軍以陣亡50人、受傷56人的代價,擊斃法軍32人,擊傷法軍52人,而且陣斬法軍司令李維業,創造了輝煌的第二次紙橋大捷!

而曾經叫囂懸賞十萬銀元要取劉永福人頭的李維業,也被黑旗軍砍下了人頭!

08

這次大捷讓劉永福走上了人生的巔峰,不但受封越南三宣提督和一等男爵,還讓大清朝廷對他的觀感驟然轉變。

新任的雲貴總督岑毓英就向朝廷上摺子表示“劉永福忠義善戰,若能協濟之,越南或可圖存”。

清政府也對劉永福有了信心,因此批准接濟黑旗軍。

於是岑毓英開始偷偷從雲南向黑旗軍接濟軍火和餉銀,還派出滇軍部隊駐守在中越邊界上,以防法國人趁黑旗軍主力盡出之際偷襲保勝,相當於爲劉永福看住了家。

而在另一邊,法國人卻惱羞成怒。

決定追加350萬法郎軍費,派出3000法軍兵分兩路前往越南,一路攻擊北圻,發誓要消滅黑旗軍爲李維業報仇;一路直接攻擊越南首都順化,逼迫越南朝廷投降。

爲防中國出兵支援劉永福,法國公使還特地跑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提醒”大清“不要不合時宜地介入某些國際爭端中”。

清政府此時雖然沒那麼怕法國了,但對於和法國全面開戰依然還是有所顧慮,因此一再下旨給滇桂兩省的督撫,要他們派出部隊軍隊駐紮在中越邊境,“務以觀察形勢”,千萬不可主動挑起戰事。

就這樣,劉永福不得不繼續以一己之力單獨對抗日益增強的法軍。

這次法國方面又以陸軍上校波滑爲司令,指揮2000法軍到達河內,準備進攻駐紮在河內郊外的黑旗軍。

七月十三日,波滑指揮麾下1000法軍加上1000名越南僞軍,攜帶十餘門火炮從河內出發,向黑旗軍駐地發起進攻。

這一天的戰鬥極其慘烈,前後持續了近八個小時。

黑旗軍幾乎動用了全部兵力阻擊法軍,並且事先構築了壕溝、陷阱和竹籬三道障礙物,使得法軍的前進非常困難。

而且靠着清朝暗中接濟的槍炮把法軍被打得狼狽不堪,最後只得灰溜溜退兵而去。

此戰法軍損失慘重,光拉回去的屍體就不下六十具,還有許多人掛彩負傷,總傷亡近200人。

而黑旗軍方面陣亡22人,受傷50人,總傷亡只有法軍的三分之一。

劉永福又一次大勝法軍。

09

這一仗打完之後,北圻就開始進入雨季,連續的大雨引發了洪水。

劉永福只得後退到地勢較高的丹鳳縣。

波滑豈肯就此罷休?又從河內走水路向丹鳳縣猛撲而來。

八月初一,運載着800名法軍的船隊到達黑旗軍駐防的丹鳳縣,一場惡戰隨即展開。

在黑旗軍的頑強抵抗面前,法軍從八月初一到初三幾次發起進攻,都被打了回去。

這幾天的戰鬥中,至少有80名法軍死傷,同時參戰的越南僞軍傷亡也不在此數之下。

黑旗軍方面則是陣亡42人,受傷98人,合計傷亡120人,交換比依然佔優!

算上陣斬安鄴的第一次紙橋之戰,這已經是劉永福第四次和法軍對壘了,每一次吃虧的都是法軍!

難怪日後在劉永福的家鄉流傳起了一首民謠——“劉二打番鬼(洋鬼子),越打越好睇(好看)!”

可是,就在劉永福在北圻和法軍血戰的時候,卻傳來了越南朝廷對法國徹底屈膝投降的消息!

七月中旬,法軍遠征艦隊在順化登陸,一舉佔領了越南的“大沽口”——順安要塞。

面對法軍兵臨城下的局面,原來力主聯清抗法的越南國王阮福昇一下心態崩了。

想來想去,他決定放棄抵抗,派出重臣於七月二十三日和法國人簽下了《順化條約》,不但承認了法國完全佔領整個南圻,還放棄阮朝在北圻的統治,轉由法國派出官員進行控制,從此阮朝的地盤只限於中圻(即越南中部)。

最重要的是,《順化條約》規定,越南接受法國的“保護”,從此淪爲了法國的殖民地!

黑旗軍的血又一次白流了!

得到阮朝簽訂《順化條約》的消息後,劉永福悲憤不已,他將越南賜予他的官帽朝服全部扔到了河裡——從這一刻起,他與爲之效力了十六年的越南阮朝徹底劃清界限,此後他的每一次戰鬥,已與越南無關,完全是爲了黑旗軍的生存、爲了保衛中國的邊疆!

10

《順化條約》簽訂的消息對大清朝廷的刺激也很大——越南阮朝從嘉慶九年(1804年)就對大清稱臣納貢,到現在已近八十年了,如今就這麼被法國收入囊中,豈不讓人惱怒?

更可怕的是,法國吞下越南之後,下面肯定要覬覦雲南和廣西,中國的南疆從此怕是再無寧日了!

好吧,既然你法國人不顧吃相,那就別怪我大清撕破臉了!

九月上旬,慈禧太后接連下旨,要求清軍越過中越邊界,迅速搶佔北圻的戰略要點——山西、北寧、興化(越南地名,不是中國的興化)、太原(越南地名,不是中國的太原)等地,並指示“如果法人前來攻逼,即着督飭官軍,竭力捍禦,毋稍鬆勁”。

九月二十二日,慈禧太后又下旨,對劉永福和黑旗軍大大嘉獎一番,並賞賜餉銀十萬兩。

清政府的思路是非常明確的: 整個越南我是保不住了,但我最起碼要保住北圻,保住中國南大門的安全!你法國非要連北圻一起吞下去的話,那就只能打!

法國方面一看大清這架勢,明擺着是要和自己來搶北圻了,當然也不肯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

他們再次追加軍費2900萬法郎,任命海軍中將孤拔爲法國遠征軍總司令,率15000法軍及海軍艦隊前往遠東,準備用武力將清軍從北圻驅逐出去,並迫使中國承認《順化條約》。

到十一月上旬,法軍在北圻的兵力已經增加到了近9000人(含越南僞軍),而在北圻的清軍也達到了20000餘人,加上黑旗軍3000人,總兵力爲23000餘人。

大軍雲集、劍拔弩張。

中法之間的一場較量即將在越南北部拉開帷幕……

—未完待續—

參考文獻:《清史稿》、《清實錄》、《劉永福歷史草》、《黑旗軍在越南》、《中法戰爭史料集》、《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請纓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