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檳城喬治市」(上)世界遺產,只是壁畫觀光打卡聖地?

馬來西亞檳城喬治市最有名的壁畫之一:姐弟共騎。 圖/美聯社

編按:2008年7月7日,馬來西亞檳城(或稱檳州,Penang)喬治市與古城馬六甲,雙雙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如今在入遺滿14年之際,本文作者將以喬治市爲例,梳理這一座舊的港口城市如何成爲世界矚目的文化遺產,又如何在發展洪流之下,兼併城內的歷史與未來——百年古蹟與新建築物、傳統文化與新興產業——讓喬治市繼續前行。

本文分爲上、中、下系列三篇:上篇將整理喬治市在申遺前面對的各種挑戰,中篇將梳理如何管理與修復大面積的喬治市百年古蹟,而下篇將聚焦在喬治市傳統與新興的兼併難題。

2008年,馬來西亞檳城(Penang)的喬治市世遺區與當地的另一座古城馬六甲(Melaka),以「馬六甲海峽歷史城市」(Historic Cities of the Straits of Malacca)的名義聯合登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世界遺產名錄」。喬治市(George Town)坐落在西馬來西亞的北部,是檳城的首府。它的崛起與其19世紀作爲東西航道上重要貿易港口的歷史背景有關。經濟蓬勃發展與戰後對老建築租金的管制,讓今天的喬治市保留了全馬最大的古蹟建築羣,並孕育了多元複雜族羣結構、文化實踐與空間景觀等等。

檳島(舊稱檳榔嶼)素來以優美的島嶼景色與東南亞特色建築聞名。例如綜合泰緬中特色的鶴山極樂禪寺、巴都丁宜(Batu Ferringhi)的白沙海灘,以及在2021年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佈爲生物園保護區(Biosphere Reserves)的升旗山(Penang Hill)等等。喬治市被肯定爲「具有突出的重要性,因而需作爲全人類世界遺產的一部分加以保護」後,文化旅遊無疑爲它的觀光業再添一筆,讓這個沒落許久的港口城市又重新忙碌起來,甚至有了脫胎換骨般的經濟成長。

然而,申遺成功後的喬治市卻是風波不斷。儘管戰後有租金管制(已在2000年被取消,將在下方解釋),但隨着酒店、咖啡館與文青店鋪等服務業的進駐,依然大大提升老街屋的價格與租金。原有的社羣也因爲屋主想「整修房子後再高價出租」,而被迫放棄這個居住了幾代、稱之爲 「家」 的地方。一些居民也質疑世界遺產的頭銜嚴重影響了他們的生活環境,不見得能夠爲老城區帶來實質的保護。

本文想趁着喬治市世遺區慶祝申遺成功滿14年之際,探討喬治市如何挺過了「世界遺產」這個頭銜所帶來的陣痛與焦慮,包括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存方面所面對的爭議與困境。另外,在受到疫情兩年來斷斷續續地干擾以後,重回旅遊業懷抱的喬治市又會以什麼樣的面貌再出發?

1970年的喬治市。 圖/Penang Port Commission

▌申遺前:老街屋拆除或保留?

通常來到喬治市世遺區遊玩的遊客,都不會錯過本頭公巷(Armenian Street)。在它與大銃街(Cannon Street)交錯的路口,可以看到打石街清真寺(Acheen Street Mosque)標誌性的寶塔式宣禮塔,一邊有隱藏在街屋後著名的姓氏宗祠龍山堂邱公司,以及前秘密會社基地寶福社福德祠,另一邊則是打銅仔街(同爲Armenian Street)上的慈濟宮與葉氏宗祠,這裡曾是航海時期前往麥加的穆斯林朝聖者聚集地,也是華商與華人會社的重要據點。

再沿着打銅仔街往前走可以拜訪孫中山檳城基地紀念館,那是孫中山曾在檳城活動的地方;而另一端的本頭公巷則可以通往富麗堂皇的世德堂謝公司,在他們的一座矮牆上,還保留着一幅廣受遊客歡迎、幾乎成爲喬治市世遺區觀光符號的「姐弟共騎」壁畫上面所述的還只是面積259.42 公頃(約2平方公里)的喬治市世遺區,5,013棟建築中不到一半的景點。

喬治市世遺區與其周遭範圍的古蹟建築羣都是倖免於戰亂,並在戰後實施的《屋租統制法令》(The Control of Rent (Repeal) Act)下得以保全的。根據檳城理科大學1993年的調查,全國受到《屋租統制法令》影響的房屋有32,852棟,12,577棟來自檳城,而超過三分之二就在喬治市。《屋租統制法令》實施初期是爲了解決戰後高租金與非法佔用土地的問題,但發展到後來,低廉的租金反而讓戰前建築成爲貧民的聚集地。這個情況在1960年代港口經濟沒落、自由港地位被逐步取消、失業率上漲後,變得更爲嚴峻。

1945年9月3日,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從日軍手中解放喬治城。 圖/維基共享

2017年11月7日,英國查爾斯王子在馬來西亞檳城參觀孫中山檳城基地紀念館。右側穿經典娘惹服裝的是孫中山檳城基地紀念館的業主邱思妮,她是出版社Areca Books的董事經理,也是檳城古蹟信託會(Penang Heritage Trust)的副主席。 圖/美聯社

筆者訪談過的老住民也回憶道,過去的喬治市往往一棟建築就住了好幾戶家庭。有些租了房子的租戶還會將多餘的空間再出租,俗稱 「二房東」。《屋租統制法令》後來經過數次調整,並在2000年被取消,主要也是爲了進一步阻止 「二房東」牟取暴利,以保護屋主的利益。

不過,《屋租統制法令》取消的同時也意味着政府必須解決喬治市人口過剩的問題。早在1970年代,政府已經透過開發更多的自由工業區來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同時也設立新市鎮,推動都市更新與再發展計劃,鼓勵喬治市住民購屋,並遷離擁擠的戰前建築。坐落在世遺區外圍、落成於1988年的68樓政府行政與商業中心光大(Komtar),也是當時政府企圖在喬治市進行現代化與經濟轉型的證據之一。

由於都市化與工業化的高速發展擴大了土地的徵用,讓喬治市那些破敗不堪、被認定沒有發展價值的老建築也成爲目標之一,其中包括部分被拆除以填海興建房屋的水上社羣——姓氏橋。而之後《屋租統制法令》的取消,讓屋主可以根據房屋的情況自行決定租金的價格,也加劇了老街屋應該被繼續保留還是拆除的輿論拉扯。

因此,古蹟保存已經成爲那個時代檳城的重要課題,並在1986年促成了檳城古蹟信託會(Penang Heritage Trust)的誕生。成功在喬治市落實的古蹟保存案包括蓮花河街(Leith Street)張弼士故居的整修。此案後來更在2000年贏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區文化遺產保護獎之卓越項目獎,並在日後啓發不少文史工作者與文化團體對古蹟保存的重視,開啓了申遺之路。

這棟19世紀末的洋樓,在最後的用戶——時中分校於1990年代遷址後,就一直不明原因荒廢至今。後方正是於1988年完工的68樓政府行政與商業中心光大(Komtar)。 圖/路透社

一名小販在喬治市的牛幹冬(Chulia Street)的街頭攤位上煮麪。不過,該街道上的小販已經全數遷移至鄰近的另一條街賣菜街( Carnarvon),遷移的主要目的是爲了減緩交通阻塞以及提升攤販的衛生水平。 圖/美聯社

▌申遺後:遺產之旅還是壁畫之旅?

不過,即便政府作出了申遺的決定,與發展商、屋主、古蹟修復師與住民等等的協商與談判,以及與不同單位之間的交涉與協調,也耗去了大概十年的時間,方纔成功將馬六甲與喬治市推向「世界遺產」的巔峰。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申遺成功後的喬治市世遺區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短短數年內成爲東南亞重要的旅遊中心。即便在疫情趨緩、國門終於重開後的今天,幾乎每逢週末或公假,喬治市就會出現洶涌人潮、酒店爆滿、停車位難求的情況。可是,一開始讓喬治市如此受到關注的並不是世界遺產,而是壁畫。

入遺後的喬治市世遺區曾試圖透過公共藝術來彰顯其文化特色,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2012年立陶宛藝術家歐內斯特(Ernest Zacharevic)在每年一度的喬治市藝術節(George Town Festival)上展示的系列壁畫。半立體的裝置與貼近當地生活面貌的素材,意外俘獲了國內外觀光客的關注。當時遊客最普遍的玩法便是騎着自行車沿着地圖,找尋隱藏在大街小巷裡的壁畫,並用最有創意的方式跟它們合照。至今歐內斯特在本頭公巷的 「姐弟共騎」壁畫依然是象徵着喬治市世遺區、會出現在各種觀光手冊與旅遊雜誌中的觀光符號。

沒落許久的港口城市瞬間擠滿了欣賞壁畫的人潮,許多聞到商機的人們也開始在這裡探索各種可能性。從零食與紀念品的銷售,到後來更多旅遊相關的產業進駐,逐漸覆蓋了喬治市世遺區原有的版圖。「世界遺產」的頭銜或許擴大了對古蹟保存的重視,卻有越來越多喬治市的住民再也無法付出比觀光產業更高的房屋租金,而最終必須遷離世遺區,這無疑是加速改變了喬治市世遺區原有的面貌。

歐內斯特在本頭公巷的 「姐弟共騎」壁畫依然是象徵着喬治市世遺區、會出現在各種觀光手冊與旅遊雜誌中的觀光符號。 圖/美聯社

根據馬來西亞國庫控股(Khazanah Nasional Berhad)旗下的機構Think City有限公司於2021年的一份報告指出,喬治市世遺區在2009年至2019年的10年之間少了27%(681個)的家戶、32%(3220名)的住民,以及62%(797名)15歲以下的小孩。而相比之下,酒店則增加了190%(116座),酒店房間增加了148%(3,345間),餐館與酒吧增加了74%(230家),而藝術、文化與手作等文創商店則增加了97%(55家)。

因此,後來發生的幾場歐內斯特壁畫被破壞的事件,表面上是對公共藝術價值的質疑與不滿,實際上承載着對變動中的城市發展及自身文化認同的焦慮。歐內斯特曾用創意的方式來回應破壞者:有人畫了只恐龍彷彿在追逐着他其中一幅壁畫的主角 「追風少年」,於是歐內斯特在恐龍後加了個用繩子拴着恐龍的小孩,後來又有人在小孩後面補上一隻無奈哭泣的母恐龍。

那陣子的喬治市還有幾幅迴應「歐內斯特風潮」的壁畫,包括 「我們的藝術文化正在消亡」 以及 「Penang Darul Ernest」(意指「歐內斯特的檳城」)等。直到管理喬治市世遺區事務的喬治市世遺機構(GTWHI)在2014年宣佈成立藝術委員會,以管制遺產區內的壁畫等公共藝術的創作,有關壁畫的風波才漸漸消停。

喬治市世遺區的歐內斯特壁畫,表面上是對公共藝術價值的質疑與不滿,實際上承載着對變動中的城市發展及自身文化認同的焦慮。歐內斯特曾用創意的方式來回應破壞者:有人畫了只恐龍彷彿在追逐着他其中一幅壁畫的主角 「追風少年」,於是歐內斯特在恐龍後加了個用繩子拴着恐龍的小孩 圖/美聯社

攝於2013年1月28日,「我們的藝術文化正在消亡」。該壁畫出現在歐內斯特「追風少年」的壁畫附近。 圖/作者提供

▌成爲「世遺」後的挑戰?

值得注意的是,像歐內斯特壁畫這樣被捲入利益與資源分配焦慮的案例,在喬治市世遺區只是冰山一角,背後的原因也很複雜。喬治市世遺區裡還有不少類似的爭端,例如2016年的 「姓周橋天公誕風波」 以及2017年的兩百年老廟「廣福宮(俗稱觀音亭)的修復風波」等等,惟礙於篇幅,無法詳述。

不過,促發這些爭議背後的原因有很多,但主要因爲檳城在申遺成功的那年剛好換了與聯邦政府不同陣營的州政府,新任州政府急着在施政上證明自己的能力,讓這個原本三不管的喬治市一躍成爲衆人的焦點,頓時常年累積的各種問題都一併浮上臺面。這些爭議發生時正好也是社交媒體崛起的時代,以致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背後還隱藏着族羣與階級等問題)、遊客與隱私等界線都需要比過去更清楚地劃分,造成焦慮的程度可想而知。

隨着轉變後的城市肌理與社羣結構日漸穩定,近年來因爲租金高漲而被迫搬遷、放棄祖宅的案例,已經越來越少,顯然那個港口時代的喬治市已經不再復返。雖然與港口經濟相關的批發、零售與工藝等產業大都凋零,取而代之的是以服務、旅遊甚至是創意產業爲主的商業模式,但它們也爲喬治市開創出新的可能,甚至開始在滋養着現代喬治市的生態結構。惟要如何將斑駁腐朽的磚牆,創造出賓至如歸的體驗,可謂喬治市古蹟保存的一大挑戰。

▎下篇接續:《大馬「檳城喬治市」(中)百年古蹟變世遺然後呢?》

▎下篇接續:《大馬「檳城喬治市」(中)百年古蹟變世遺然後呢?》

攝於2019年3月7日,太陽從馬來西亞北部檳島的檳城大橋上升起。 圖/美聯社

責任編輯/周慧儀、賴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