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雲集的後廠村,爲什麼找不到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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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愛他,就送他去大廠,那裡是天堂。如果你恨他,也送他去大廠,那裡是地獄。”

在大廠雲集的後廠村,年輕人們一邊趨之若鶩,一邊又渴望逃離。

後廠村的正式名稱是中關村軟件園,位於北京市西北角的海淀區東北旺,面積2.6平方公里,百度、滴滴、聯想、本站、騰訊北京總部等諸多科技巨頭公司,密集地分佈在後廠村路的南邊。

去年夏天,城市研究者王佳妮從西二旗地鐵站下來,當時沒有找到一輛共享單車,沒有買水的地方,沒有遮陽的地方,只有一條馬路擺在快要熱化的她旁邊。

身爲北京人的王佳妮,這其實是她第一次來到後廠村。她的第一站想要去百度,快要走不動時,她才遇到了一家賽百味,買了杯水。

王佳妮(中)在“泡泡後廠村”開幕展上給觀衆導覽。攝影:李胤君

誤打誤撞走了4公里的經歷,讓王佳妮對後廠村印象深刻,她意識到:“這個地方的設計很不合理,它沒有想過,我們這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每天在這個空間裡是怎麼活動的,是怎麼生活的?”

在隨後的一年裡,王佳妮從東南五環的朝陽去了西北五環外的後廠村近20次,用鏡頭與錄音筆記錄了20個左右在後廠村工作的年輕人。

她和建築師吳凱風、後廠村“原住民”孫皓兮將在後廠村田野調研的影像做成了一個叫“泡泡後廠村”的裝置藝術展,以下爲王佳妮的口述。

去後廠村,像一隻遷徙的鳥

快速洗漱、護膚、“塗個牆”,然後趕儘早的地鐵出門,到了西二旗或馬連窪地鐵站,再換上各個大廠的大巴車,在九點半之前,蹭上公司的愛心早餐。

這是後廠村人一天的開始。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無數輛大巴車,它們就像給那些大廠輸送血液一樣。

我拍過一個特別長的片段,是早上通勤的時候,大家從大巴車上下來,當時下車的人持續了多久,我就拍了多久,你很難想象一輛車裡裝了這麼多人。

後廠村的人潮和擺渡巴士。攝影:王佳妮、吳凱風

除了在後廠村上班的年輕人,我還遇到過在後廠村街道上打掃的奶奶,她住在百望山山腳下的一個城中村,每天也要坐保潔公司的班車從那來到這。可能是凌晨四五點,她來打掃,下午五點下班,有人換班,她再回去。

我採訪的一個女孩在寧波讀書,從食品質量與安全專業畢業後,她的第三份工作來到了後廠村,打算在運營崗上深扎。

她告訴我,公司裡類似於一個封閉的小區,這個小區裡什麼都有,吃喝、娛樂、運動,公司裡都提供了,甚至可以打乒乓球,你可以足不出戶,工作和休閒都可以在公司大樓裡完成。

她把自己比喻成一隻家貓,不用到處去覓食,不涉及口渴了怎麼辦的問題。甚至在週末,她都會專門到公司一趟,然後纔回家。

在後廠村,每一個互聯網公司都佔地好幾平方公里,滴滴、百度、騰訊,在這一個個鋼鐵巨獸裡,像是一個個微型城市,裡面什麼都有,外面就什麼都沒有。

我每次想進去一個大樓感覺都很難,要先找好熟人,再經過一道一道關卡。

因爲拍這個片子,我去了後廠村很多次。每次去,我還是喜歡不起來這個地方,覺得這個城市區域不歡迎我。但我不知道是因爲我有了先入爲主的印象,還是它的城市空間給人這樣的感覺。

後廠村一角。攝影:王佳妮、吳凱風

一天夜裡,我跟着一位剛下班的女孩回到了她租在離天通苑北地鐵站步行10分鐘的平房,那裡原本是城中村,居民們把原來的平房重新搭成了二三層小樓,隔成一個個出租屋租出去,裡面有很多餐飲館子、夜宵地攤、理髮店。

那是女孩住得最久的一個地方,房租相對低,以同樣住小區的價格,可以住得特別寬敞。比起後廠村,女孩喜歡那一帶的人情味,“你看這邊的大街小巷,不管什麼時候,都是燈火通明的,而且這邊生活的人,普遍也不是互聯網行業的人,更多是叔叔伯伯或老百姓,就是那種很普通的所謂底層北漂。”

作爲互聯網人,女孩每次加班回平房,就會覺得,原來和你一起吃飯的人,或是還爲你開着的燈有很多,“我曾經還在吃串串的時候,偶遇了一個小哥,他也是剛剛我說的那種人羣,聊着聊着很開心,他還請我吃了串串。”

同樣都是辛苦的打工人,女孩感受到了彼此的相互體諒,“只不過我們是看似比較體面的大廠互聯網打工人,他們可能是真的爲了生活而努力。”

儘管,在女孩的評價裡,天通苑北附近的平房很有煙火味,但實際上,不僅後廠村城市功能單一,天通苑的城市功能也很單一,它無法滿足女孩的工作需求。所以人們需要像候鳥一樣,每日在北京城中遷徙,實現自己的A面B面。

爲什麼不想住在後廠村

我最開始想做後廠村的題,是因爲我的一個學長在人大教書,他在研究後廠村路爲什麼會這麼堵?

後廠村路曾經很堵,是因爲曾經這裡是個自然村莊,自然也就沒有這麼大的車流量。後來後廠村路擴建之後還是這麼堵,一是流動人口數量大,二是這裡的生產功能太突出了,所有在大廠上班的人都需要在早上從四面八方涌進這裡,晚上再一起出來。

後廠村就是一個純粹生產的地方。這些人在生產勞動工作做完之後,一定要回到別的地方,肯定不可能在這裡繼續停留。在我們的採訪中,有很多人並不想住在這裡,因爲這裡什麼城市設施都沒有。

我採訪的一個男孩跟我吐槽,“這裡除了公司就是小區。KTV?沒有。逛街?沒有。電影院?沒有。這片區域,說白了,它的城市規劃,就沒有規劃,它完全是互聯網公司驅動出來的規劃。也沒有一個你週末能吃飯的地方,我們要吃飯都要坐地鐵,起碼你得去個上地、回龍觀,才能吃上一頓飯。”

我採訪的挺多人,他們工作之餘都不太想回到這個地方,週末會比較喜歡去市中心那些好玩的地方,比如三里屯,因爲這些地方有後廠村沒有的東西。

如果問我最希望看到後廠村有什麼改變,可能還是可以有更多豐富有趣、吸引人們來到這個地方休息、散步、玩耍的空間,例如街心廣場、小公園、公共裝置、咖啡館、便利店等等,把這個地方的生產屬性稀釋一些。

在我看過的一篇文章裡,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爲了免費的午餐和住房補貼高興,可是,生活還有很多需要我們去體會、感受的東西。生命的體驗,真的太狹窄了。”這句話被我用在了“泡泡後廠村”的展覽裡。

“泡泡後廠村”展覽,地上寫着的字

一個女孩說她剛到西二旗,這個環境就嚇住她了,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在後廠村生活,在那裡,她不會快樂。

那是2016年,女孩剛畢業,她所在的公司也剛從望京搬到後廠村。那時候,後廠村剛剛投產,一切都很新。後廠村像是一個城鄉結合部,還有同事跟她開玩笑說,你可能還能在馬路上看到牛在走路。

“住在附近,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陷阱,所以一開始,我就非常有選擇地幫自己跟後廠村做了一個物理空間上的區隔,寧願每天花一個小時的通勤,我也要往城市裡靠一點。”

所以,很少有人選擇把家安在這裡,大家都好像是帶着某種目的來,再帶着某種目的走。感覺當下的很多城市被劃分成了一個一個網格,要麼是睡覺的地方,要麼是生產的地方,要麼就是娛樂的地方。

但其實,好的城市空間應該是所有這些都合在一起的,因爲每一種行爲不管是生產、居住、娛樂,他們之間都可以互相產生影響。

不過,雖然大多數我採訪到的後廠村人都是在兩點一線間遷徙,但確實有一些人是很喜歡這個地方的,比如我採訪到的一位AI工程師。他很喜歡他的工作,覺得公司給了他這個機會,他確實也掙着高薪,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需要公共空間。

後廠村的馬路。攝影:王佳妮、吳凱風

另外一方面,他找到了一個類似於共享公寓的住處,在後廠村附近騎車可能20分鐘到的一個別墅小區裡,那個房子裡面的人都是跟他同齡的大廠打工人,大家一起合租着大公寓,有點像《老友記》似的。

他自己曾經說過,如果沒有這個地方,他也會很難過。他和室友週末也會一起出去玩,相當於自己給自己營造出了一個小社區。

這不是一個適合散步的街道

我是學城市社會學的。空間其實可以分成好幾個維度,最小的是人和人之間,然後是人和建築之間,再往上是人和一個區域之間,以及人和一個城市之間。其實空間的設計和塑造會給人的行爲潛意識傳達很多的信息。

我的研究生畢業論文寫的是深圳的市民中心。我當時做田野發現,市民中心是一個尺度宏大的建築,它前面是一個面積龐大的廣場,理論上是讓人們去用的,但那個地方完全是空曠的,白天除了幾個滑滑板的,幾乎沒有人在那裡停留。廣場的周圍有很多的牌子提醒你這裡是重點監視區域,會讓你對這個地方天然產生一種隔絕的感覺,你不會想要親近它。

很有意思的是,市民中心的深圳圖書館、深圳音樂廳旁邊的公共空間,其實面積沒有那麼大,但卻車水馬龍,有很多人願意去使用它,大家會在那裡乘涼、吃外賣、遛彎,晚上有人下棋、跳廣場舞,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會在那裡發生。

廣場舞大媽爲什麼選擇在這裡跳,不在市民中心跳?

可能是因爲它的設計,這裡有樹,有露天的座椅,其實這些東西就是一個信號——我這裡是歡迎你的,你來坐一坐。它有便利店、麪包店,人們吃了東西,就會很自然的想坐下來休息一下。

好的城市規劃可以從經濟、社會關係、空間體驗、美學……各個方向衡量,每個人所屬的角度位置不同,心目中的答案也不一樣。

後廠村的一座大樓裡。攝影:王佳妮、吳凱風

從一個在城市生活的普通人的角度,我確實很關心街區是不是有活力與友好的氛圍,是不是能從中獲取更多生活與出行的便利?

正常的一個城市空間,街道上都是商鋪,有行道樹,在這裡可以發生各種各樣的城市裡的活動。

但是在後廠村,你就可以看到,每一個公司大樓裡,連理髮店、711都有,好像把所有原本應該在街道里面的東西全部都翻到了一個封閉的大樓裡面。

原本大家都可以隨便進入,可以隨便交流的場所,全部都變成了一個個私密的,只有在建築裡面的人可以享受到的場所。大樓外面就變得跟荒漠一樣,什麼都沒有,只是一條馬路。

也不一定是設計的問題,我們覺得很舒服的一些老街區,不管在北京還是在上海,其實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走到那兒,大家想有一個地方能夠坐下來歇歇腳,邊聊天,這個地方就出現了一個咖啡館。

後廠村裡的城中村。攝影:王佳妮、吳凱風

我們在後廠村找到的小便利店,都是在還沒有拆除的城中村裡。其實城中村裡很破,基本上都已經被圍欄圍上了,一般人不太會進去。我們當時進去之後,發現雖然它的衛生條件確實很差,房子也很破,但至少很齊全,有便利店、有小餐館,至少是有人在生活,傍晚進去的時候,都飄着做飯的香味。

城中村的存在,讓我們對這個後廠村的想象多了一層。這些邊邊角角提醒着你,這個空間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儘管它們是過去式,即將被清除。

在後廠村,像生活在泡泡裡

在做後廠村的項目以前,我沒有在被規劃得這麼好的、大而嶄新的城市空間生活過。

我之前在倫敦大學讀書的時候,是住在市中心的老城區裡,房子都老老舊舊的,但都很有意思,每一座都長得不一樣。我基本去哪都是步行,以至於幾乎每天都會遲到,因爲一路上有太多好玩可看的東西,吸引着你。

我回北京工作是在衚衕裡,它的城市肌理跟後廠村也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我第一次去後廠村的時候,那種陌生感和不適感,讓我想要繼續去探索——這個感覺是從哪裡來的?

隨着項目進行,這種陌生感可能會慢慢減少,在我最後一次去的時候,對這個地方已經駕輕就熟,我知道如果我想買瓶水,可以在哪買,或者是我想要休息的話,離我最近的咖啡館在哪?

但這中間的時間成本,一定比在倫敦老城區和北京胡同多。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把這個地方理清楚,才覺得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是熟悉的,但那種不適感一直存在。因爲我從頭到尾跟這個地方的關係並沒有產生變化,唯一的變化只是我去的次數多了,我覺得對它更瞭解了,僅此而已。

觀衆鑽進一個泡泡觀看關於後廠村的影片。攝影:王佳妮、吳凱風

“泡泡後廠村”的作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在表達我的這種感受。我用7個懸置在半空中的泡泡,象徵着後廠村的一個個大廠。

連接泡泡與上空北京地圖的一條條紅線象徵後廠村互聯網人每日兩點一線、循環往復的生活軌跡。紅線密度越高的地方,就意味着這個地方住着的每天來回大廠遷徙的”候鳥“越多。

我有兩天去天通苑北地鐵站對面的十字路口拍攝,從早上7點到9點,每一次紅燈都能聚集大概六七十人等着過馬路,就像潮水一樣,從那一小片區域的住房,去往城市的不同角落。每天從睡城遷徙到工作的城邦裡,晚上再遷徙回去。

泡泡還隱喻着“過濾泡產生器”,大廠所生產出來的這些互聯網產品,很多時候是爲了留住用戶,算法往往也是針對你的喜好做出推薦,這組推薦會隨着你的使用不停的被固化。

固化到了一個程度,你被推薦的內容可能和你身邊一個人被推薦的內容完全不一樣,TA完全看不到你看的東西,你完全看不到TA看到的東西,每個人或每一羣人被隔絕在一個一個小的信息泡沫裡。

密密麻麻的紅線,象徵着後廠村人每天兩點一線的通勤軌跡。攝影:王佳妮、吳凱風

有一個女孩跟我說,她當時負責一個新的APP產品,需要定期發優惠券到用戶的手上,並且根據他們的消費記錄和他們的搜索偏好,給他們量身定做不同的優惠券。

她在做這項業務的有一瞬間突然想到,作爲一個消費者,真的需要這麼多東西嗎?說白了,我們是在被算法提醒需要消費,這件事情真的是該做的嗎?

她是個比較感性的女孩,最後從後廠村離職,多多少少也受到這件事情的影響,她覺得做這件事情跟自己的消費觀是違背的。

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在我幾個月後去回訪我的採訪對象時,有好幾個人都辭職了,不是跳槽到所謂更好的大廠,就是受不了這裡,去了天天吐槽大廠的公司。

作者  葉丹穎  |  內容編輯  程漁亮  |  微信編輯  菠蘿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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