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誕到大冰,文青爆改深夜主播

互聯網上重新出現了兩個中青年人——35歲的李誕和43歲的大冰。

他們不約而同地出現在直播間,解答網友五花八門的人生難題,而且都成效不菲。

三個月內,李誕開了20多場帶貨直播,平均每場時長4~6小時、觀看人數逾20萬;而曾經的網紅作家大冰,也在7天內漲粉130萬,凌晨三四點還有最多8000人觀看。

如今看似八竿子打不着邊的兩個人,曾經都在某一階段作爲“文藝青年”與世界交手。

十年過去,李誕早已卸下“文青”標籤,而後在喜劇行業大環境的疾風驟雨下退居臺下,當看客,也繼續當“俗人”。

他坐在家裡直播,讀網友來信,用最淺顯通俗的語言,切實而扼要地給青年人的人生困境提出中肯建議。

大冰的轉變比李誕更徹底。這位曾靠一系列內容空洞、書名矯情的散文風靡中學生羣體的網絡紅人,在數年的沉默和被嘲後,以最樸實的方式重出江湖。

人們發現,曾經的“僞文青”大冰,其實能給出很多人真正需要的具體建議。他懂裝修,懂藝考,對大部分國內外城市都有了解,也能在人際關係上給出關鍵意見。

直播間裡的他,不再裝深沉,不再爹味兒說教,也不再風花雪月,坦然地和網友面對面,聊聊後者所面對的,具體瑣碎的生活苦惱,感情困境,人生難題。

曾經被仰望或是被嘲笑的“文青”,如今以更接地氣的姿態,重新站在了年輕人這邊。不論曾經是輝煌還是不入流,二者“翻紅”所倚的邏輯,都是從脫離現實的懸浮露臺上下來,走進真實的人間煙火與冷暖苦樂。

如今已被污名化的“文青”,曾經也有着童話般高光和可愛的時代。重要的是,人們相信着一些虛無縹緲的意志,也擁有內心暫時不必面對真實世界的幼稚選擇。

原理上,任何歷史時代都有“文青”。譬如百年前,“五四”運動後,城市裡就雨後春筍般出現了多個文藝社團,“文藝青年”在大量文學刊物中疾呼新文化新思想。

在文學與文藝被寄予社會重任的時代,投身於此的青年自然引以爲傲。正如魯迅在《新青年》留下的那句話:“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覺醒年代》劇照

來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這是“文青”在大陸瘋狂生長的黃金時代。剛剛擺脫 一個壓抑的年代,文學——尤其是詩歌的蓬勃發展,催生了一代文學青年的激情和信心。

年輕人們聚集在一起,面朝充滿希望的世紀末鐘擺,聊浪漫,聊自由,聊愛情,迫不及待地要認識和開創一個新世界。

而出生於八十年代的年輕人,面臨的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情境。待他們長到青年時代,中國正經歷世紀末的鉅變,充滿未知的希望,市場經濟重塑着人們的生活秩序,互聯網的興起則同時入侵併擴充着我們的頭腦和思想。

有兩個後來名氣不小的人值得一提。

一個,是1989年出生於內蒙古的李誕。

學生時代的李誕和大部分文藝少年一樣,沉迷讀書和詩歌,喜歡王小波、米蘭·昆德拉,更喜歡標榜異類。高考失利後,爲了儘可能離家遠,他從內蒙古草原南下一路到廣州念大學,一邊讀書,一邊創作。

藉着初萌的門戶網絡,李誕暢所欲言地寫段子,表達自我。彼時仍然揣持的叛逆和桀驁態度,讓他收穫了第一批認可與共鳴。

李誕

另一個,是1982年出生於上海的韓寒。

韓寒是個叛逆得比李誕更加外顯的少年。上高中時,他就當着全班同學自信宣稱自己寫的文章必然是全校第一。很快,他憑藉新概念文學大賽一舉成名。

那年,韓寒才17歲。拿着這一當時還算轟動的文學獎,他毅然從高中退學了,主動跳出了世界爲年輕人規劃的軌道。

青年韓寒身上具備着大部分東亞學生都沒有的自信甚至是自傲。但他之所以擁有這麼大的勇氣去反抗主流,除了天賦,還有相對優越於大部分同齡人的家庭。

韓寒出生於上海,父親是編輯,母親是醫生,不說富貴,至少也能支撐他這個獨生子去嘗試自己喜歡的事。

彼時的城市年輕人,已經以獨生子女一代爲主。他們呈現出與他們的父輩截然不同的面貌和氣質,但也因此被外界質疑和批評,說他們是“垮掉的一代”,是溫室裡的花朵,是小皇帝和小公主。

韓寒

而無論在二十年前還是今天,韓寒的叛逆基本上是不可複製的。作文大賽獲獎之後,他趁熱打鐵出版《三重門》,又將重心從寫作轉變爲賽車,一氣呵成。

在這一過程中,也利落地脫掉了“文青”標籤。接下來,韓寒開始唱歌、出專輯,拍電影、投資電影,如今,提到韓寒其人,除了過期的“文青”,更鮮明的頭銜是老闆。

年輕韓寒幾歲的李誕,一路走得更低調、更消極,但也因爲那股隨性與鬆弛,某種程度上,他更符合後來的時代所需要的文化偶像的定義。

與韓寒不同的是,在浮出水面之前,李誕已經經歷過一輪現實世界的捶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對“知識分子”祛魅了。

大學畢業後,李誕懷着對新聞理想的滿腔期待去媒體實習,沒多久就攢夠失望,在發現自己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種“道德結晶”後,他果斷投入公關行業,擁抱現實。

擁抱現實的前提,是尊重現實邏輯。從在《今晚80後脫口秀》裡幕後寫劇本,到第一次站上2017年《吐槽大會》的舞臺直面觀衆,李誕用了四年時間。這四年內,他一刻不停地寫段子,提升專業能力,讓自己擁有一技之長。

李誕

直到2019年那部最初讓他聞名的辯論節目《奇葩說6》,李誕拿到一個辯題:“美術館着火了,一幅名畫和一隻貓,只能救一個,你救誰?”,李誕選擇了後者,他巧妙且圓滑地解構了關於宏大價值與道德美學的兩難:救貓纔是兼顧藝術和生命的兩全之選。

李誕的圓滑和討巧,讓他以另一種大不同於舊時代的“文青”姿態脫穎而出。他身上所具備的那種情緒穩定、頹喪和“佛系”,也讓他收穫了另一批青年人的共鳴與喜愛。

不過,從那時起,李誕就早已不再是“文青”。

圍繞作家大冰的一個關鍵詞,是“下沉”。

與韓寒、李誕都不一樣,大冰幾乎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高光時刻。他曾經靠一系列網絡雞湯書籍賺得盆滿鉢滿,書籍、語錄曾火遍小城鎮青年羣體。以中學生爲主的讀者,熱衷於在課間十分鐘鑽入大冰的“小藍書”裡,以並不怎麼費腦的閱讀速率,大口吸收書中那些乍看有理、實則矯情空洞的語錄。

大冰的小藍書

年輕讀者們並不對文字的文學性寄託真正的期待,能有幾句拿來改QQ簽名就已滿足。

同步於“非主流時代”的逝去,大冰被主流審美拋棄,幾乎是一種必然。他沒有拿得出手的文筆和經得起檢驗的深度,那些落俗甚至是低俗的心靈雞湯,配上油膩的書名和簡介,如今只會讓人眉頭一皺。

比如那本《乖,摸摸頭》,書名源於大冰從山東電視臺離職後,一個同事小姑娘每年都會給他發四個字:“好好的,哥”。大冰每次都回復:“乖,摸摸頭”。

文本之外,大冰曾一度因爲給自己頭上戴的身份標籤太多而被羣嘲。

早期出版的書扉頁裡,他在自己的照片和名字下附着了一系列名銜:作家、某衛視首席主持人、某高校導師、民謠歌手老揹包客、不敬業的酒吧掌櫃科班油畫畫師、手鼓藝人、業餘皮匠、業餘銀匠、業餘詩人、資深西藏拉漂、黃金左臉……

大冰的介紹

大冰的本意未必真的要做什麼功利性炫耀,畢竟,每一項頭銜都是模糊的概念。他更多像是仿照彼時尚自由、不受拘束的個人風格,營造一種個人所擁有的生命寬度與廣度。

不過,這一連串花裡胡哨的帽子,吞噬了一個人的真實面孔,導致大冰在網民心中的形象逐漸模糊。

直到現在,網絡上還流傳着一些關於大冰的戲謔梗,比如:大冰去老鄉家借住被拒絕,因爲住不下十三個人。

不過,這已經是一代讀者對大冰祛魅後的事了。

時間倒推十餘年,“95後”大部分還在念中學的時候,大冰還是當時的知名作家。2013年,還在山東電視臺工作的大冰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他們最幸福》,豆瓣評分高達8.1分,直到今天也仍有着7.9分。

如今,這本書的豆瓣熱評第一條和第二條分別給了5分和2分,第二條評論頗爲驚恐地感慨:“以後再也不買暢銷書”。

大冰是當時毋庸置疑的暢銷作家。五年後的第12屆作家榜,他以2400萬的年版稅收入,榮獲經典暢銷書作家第二,超越“童話大王”鄭淵潔。

大冰本身成了一種現象。用文學的邏輯很難理解,可也只有用最粗俗的市場邏輯纔可能理解這種暢銷。

再倒回去看書名和裝幀,更是難以直視——清一色的藍邊、網絡字體和同類型的小孩封面,充斥着濃郁的粗製濫造工業化風格。

網絡自媒體時代來臨後,大冰就迅速被拋棄了。讀者很快發現,大冰的“才華”,也許在互聯網上一抓一大把。尤其是流量邏輯佔領高地後,從博客到自媒體,人人皆可發言和表達的時代,大冰那些被鑲在書中的無病呻吟,瞬間變得平庸且陋俗。

大冰

如今,直播間裡的大冰看起來完全放下了姿態。他欣然接受聽衆評價的“爹味兒”;他勸發愁孩子不結婚的父親尊重個體選擇,“人不是牲口”;爲了阻攔打算輕生的男孩,大冰主動幫忙牽線介紹工作,甚至直接借錢給生活困難的女孩。

直播間裡的大冰是有感情的,即便這是一種生存之策,也直接、質樸,令人一眼望得見。

同期出生於八十年代的,還有許多後來叫得上名字的文學藝術創作者。比如寫出那本《誰的青春不迷茫》的劉同、憑藉民謠《成都》火遍全國的歌手趙雷。

不過,十多年後再看這批人的書和音樂,內容多的是空洞矯情。孤獨、迷茫、懷舊和思鄉,這些泛泛的情愫集結成一種飄忽的、模糊的東西,唯有同樣用情緒的方式表達出來,它們才得以成立,得以俘獲一部分自己也遊離飄忽的人

文青會成爲一種“病”,就是因爲人們越來越不相信那些捉摸不定的東西。

對宏大意義的追逐,在今天面臨一種普遍的疲憊和倦怠。與此同時,具體的、平實的連接和交流越來越重要,也越來越“有用”,這是今日個體建立和確認真實生活的重要敘事座標。

越來越多躋身大衆輿論和流行文化的哲學觀點在佐證這一點。不論是德國哲學家韓炳哲提出的“倦怠社會”、自日本社會傳過來的“無緣社會”一說,還是我國學者項飆提出的“重建附近”,我們有多明確地感受到自己與周遭世界的脫鉤,就有多強烈地渴望建立具體的、日常的情感連接。

項飆在《十三邀》的訪談中指出,現代社會有“消滅附近”的趨勢

“文青”之所以發展成令人嗤之以鼻的名詞,源於脫離現實土壤的輕佻和幼稚。而如今,一代文青人到中年,在直播間重現大衆視野,也是因爲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曾經,“文青”被嘲,是因爲他們的懸浮和脆弱,對世界的挑剔和傲慢同時存在。他們沉迷一種憂傷的氣質,但本質上依然是圍繞自我內心的過度關注和拔高,自命不凡沒有錯,漠視現實的自我期待則顯得落寞。

李誕和大冰的重出江湖,就在於他們轉而完全面向外界,面向自己能提供幫助的具體的人。

這未必是一種自我的犧牲和謙讓,也可能是一種自我保護。不過,在今天,從自我保護爲起點出發的生的本能,要比從世界出發再回歸自我的理想主義,更容易被人理解和接納。

這二位身上不知從何而來的那股鬆弛感是吸引人的,準確來說,令人感到安心和羨慕。

比如李誕的直播間就是他自己家中,身後零零碎碎地掛着一些衣物,沒有任何打光和佈景,更沒有穿着打扮和化妝。有時,李誕直接躺在牀上,以懶散、隨意且毫不在乎的姿態,“躺着”直播。

躺着直播的李誕

他讓我想起近兩年同樣通過直播走紅的另一個人,新東方的董宇輝。

董宇輝憑藉質樸親切的直播風格,靈活取用的知識面和圓融的說話藝術出圈。可言談舉止間透露出,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和表情,其實都更像是一種熟練的爲人處世慣性。他希望每一個細節盡善盡美,用了力、鉚足勁地,讓自己表現得成熟、得體和無可挑剔。

董宇輝不是“文青”,卻在某種程度上有着與當年文青類似的自我要求和自我期待。他曾是陽光版的“文青”,也在如今成功轉型成了商人,脫掉了這層危險的皮。從各方面來說,應該大抵都算是好事一件。

董宇輝

臺灣作家賴香吟在《文青之死》一書中描述文青的變化與消亡:“老文青,死去的文青,是真的文青。如今是文青蛻化墮落的時代,年輕世代不再抱有初心,一味追趕消費流行,外扮腔調而內裡空虛,是他們弄髒了“文青”這個“曾經”“乾淨”的詞。

二三十年前的“文青”看似不羈,其實並不是鬆弛的。他們暗中發力,向世界期待、討要和證明着些什麼,可這種索要,是建立在對真實世界並不夠深刻的瞭解和體會之上的。

近年來,越來越多曾用來激勵一代人的概念和意義被審視和消解。當“卷王”取代“先進”“牛馬”又取代“卷王”。當對“系統”的反思取代對“規則”的絕對維護,當“發瘋”取代自己不是必須去理解的那些道理,當初盛行於青春時代的許多價值和情緒,都悄然黯淡了。

這種平淡和失語,會反促人們更加關注自我,分出更多心思給生活本身,至少,這大概率能有看得見成效的投入。正如今天的李誕會告誡年輕人:不要享受憂傷,憂傷本身沒有任何價值。

李誕的置頂微博寫着“開心點朋友們,人間不值得”

他還在自己的播客簡介裡寫,自己不想成爲燈塔,偶爾能成爲手電就好,如果不行,那就與大家共享黑暗。

因此,“文青”退潮未必意味着對意義的解嘲和消解,但至少代表着某種對宏大意義抱持警惕和審視態度的青年文化。

這份審視佈滿疲憊和惶恐的血絲,它讓我們心裡憔悴,但也讓我們心疼和心軟。

作者 | 邢初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趙靖含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