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頂峰

【於清/摘自《北京日報》2023年11月28日,本刊節選】

爲什麼天一直不亮

登上聖母峰的那一刻,張洪沒反應過來。在海拔8848.86公尺的地方,氧氣濃度只有海平面的1/4。體力過度透支,張洪無力迴應。一位夏爾巴嚮導帶他到一個雪堆前靠着,用對講機呼叫大本營。這時,張洪才確信自己站在了世界之巔。

張洪並非天生失明。他出生在重慶的一個小山村,父親和叔叔都是天生的盲人。三天兩頭被喊「瞎子的孩子」,張洪想擺脫這樣的陰影,於是,他離開家鄉到成都求學,學習按摩、鍼灸。走在成都的街頭,他覺得未來有無限的可能。

在最美好的年華,愛情悄然降臨。夏瓊是成都女孩,漂亮能幹。兩個人還沒來得及表明心跡,命運就給了張洪當頭一棒。他們第四次見面時,張洪的眼睛開始紅腫、脹痛。夏瓊拖着他去醫院,醫生在診斷單上寫下「青光眼、虹膜炎、葡萄球菌感染」。

1996年年末的一天早上,張洪醒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罩着一層濃霧。他舉起手,在眼前晃動,卻什麼都看不見。他問夏瓊,爲什麼天一直不亮。夏瓊說:「天早就亮了。」那一瞬間,張洪感覺世界崩塌,自己掉進了萬丈深淵。

我可不可以嘗試一下

猝然失明,摸不到的門,夾不到的菜,磕磕碰碰的每一天,都是壓垮張洪的稻草。好在夏瓊不離不棄地陪伴、照顧他。最消沉時,張洪試圖自殺,被夏瓊拉了回來。

在反反覆覆的暴躁發怒、感到內疚、道歉後,張洪終於接受了失明的事實。他和夏瓊開了一家按摩店,生意漸有起色,他們在成都買了房子。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可張洪總是心有不甘:難道就只能一輩子幹按摩嗎?

2012年,張洪成爲一家民營醫院的理療科醫生,工作地點在西藏拉薩。張洪並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登山家洛則。洛則曾是西藏登山隊主力隊員,登頂過全球14座海拔8000公尺以上的山峰。2008年,作爲北京奧運會聖母峰19位火炬接力手之一,洛則第三次登頂聖母峰。

張洪和洛則聊起了登山。聽着那些新鮮的經歷,鬼使神差般地,張洪脫口而出:「有沒有盲人登頂過聖母峰?」洛則回答:「有。一個名叫艾瑞克‧維漢梅爾的美國人,於2001年登上了聖母峰。」

「那我可不可以嘗試一下?」那是2015年,張洪40歲,失明已將近20年。這句話成爲他撕掉盲人標籤的起點。

尋找一件「具體的事」

雪古拉峰是張洪第一次登頂的山峰,海拔5800公尺,一般被視爲初級登山愛好者的理想訓練地。張洪從洛則口中得知,西藏自治區的有關部門正在組織攀登雪古拉峰的活動,他便報了名,還花幾千元購買了衝鋒衣、衝鋒褲、徒步鞋和登山杖。

主辦方爲張洪安排了一個藏族小夥當嚮導。嚮導走得小心翼翼,張洪卻漸入佳境。最後,兩個人最先抵達頂峰。在山上,張洪感到呼嘯的疾風吹來,臉和鼻孔都被颳得刺痛,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和清爽」。他說:「我突然意識到,登山,也許就是那件我一直在尋找的『具體的事』!」

從21歲到40歲,張洪一直在尋找一件「具體的事」,「做成這件事,讓夏瓊和兒子獲得尊重,從而讓他們能以我家人的身分,有尊嚴、有信心地活下去」。

從雪古拉峰下山後,張洪立志要成爲中國第一個登頂聖母峰的盲人。

沒有錢進行專業訓練,張洪就把鉛塊綁在雙腿和背上,每天負重30多千克,戴着阻氧面罩,在拉薩的公寓裡爬樓梯,一爬就是7小時。每隔兩三個星期,他還要進行一次強化訓練─下班回家後吃東西、喝水,晚上8點整裝出發,24小時不間斷地上上下下,直到次日晚上8點。就這樣,張洪堅持了兩年半。

籌款與拍電影

2020年大年初一,範立欣導演找到張洪,計劃將他攀登聖母峰的故事拍成紀錄電影。

範立欣是首位獲得艾美獎紀錄片獎的華人導演,其執導的紀錄片《歸途列車》獲得多項國際大獎。這樣一位國際大導演,免費來拍寂寂無聞的自己?張洪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普通人攀登聖母峰,大約需要5萬美元,包含交通、物資、餐飲、保險、嚮導等方面的費用。盲人需要的費用是普通人的三四倍。爲了籌到這筆鉅款,2018年,張洪辭去醫院的工作,開始「創業」,輾轉全國,尋求支持。

張洪獨自乘火車去重慶,拜訪偶像杜富國,杜富國向他分享了盲人外出的行走經驗。他還認識了登頂聖母峰的「無腿老人」夏伯渝,夏伯渝爲他介紹了高山向導強子。強子在登山圈赫赫有名。2016年,強子帶着時年67歲的夏伯渝,登上哈巴雪山。2017年,強子帶領7歲的法國小女孩登頂法國南針峰,讓其創下年齡最小者登頂南針峰的世界紀錄。

嚮導有了,資金的坎兒卻始終邁不過去,張洪不免有些灰心。範立欣當然理解張洪的反應,幸好,紀錄片導演的職業敏感,讓他抓住了這個故事。範立欣問張洪:「作爲一個盲人,你爲什麼要去登聖母峰?」張洪回答:「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我想讓世界看見我。」

拉練中的「暴風雪」

2021年3月30日,張洪一行從廣州出發,飛往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4月11日,他們抵達海拔5364公尺的聖母峰南坡大本營。

範立欣一度擔心,張洪會過度依賴嚮導,但後來他意識到,這種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張洪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了頂峰。張洪深知,「我要學會獨立操作所有裝備,這關乎我的性命」。在中國集訓時,他白天跟強子練習攀冰技巧,夜裡躲在化妝室,跟上升器較勁兒。先是赤手,再戴上薄手套,最後換抓絨手套、羽絨手套,他上千次地重複操作,直至練出肌肉記憶。

儘管如此,第一次拉練的危險,還是讓張洪近乎崩潰。第一次拉練,目的地是聖母峰旁邊海拔6119公尺的羅布切東峰。從凌晨3點到午後1點,張洪跟隨強子爬上了羅布切東峰的山尖。下撤時,卻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風雪肆虐中,兩個人沒配合好,張洪的頭磕在冰壁上,他對着強子大喊:「這麼危險的訓練,到底有沒有必要?」

在國內外高峰探險中,正式衝頂前,登山者都要先進行拉練,既是磨鍊技巧,也是讓身體適應高山環境。但張洪太急於證明自己,他寧願在攀登中受傷,也不願在拉練中出局。

在昆布冰川拉練時,張洪最擔心的是掉進冰裂縫。支離破碎的昆布冰川,是攀登聖母峰的第一道門檻,也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冰川,被稱爲「恐怖冰川」。每一次要跨越冰裂縫時,強子都會告訴他,冰裂縫大概有多長。但不管強子說的是多長,張洪總是要跨到自己的極限。強子很惱火:爲什麼要做無用功浪費體能呢?

張洪坦然承認,「那時還是太缺乏安全感」。他後來才意識到,「只有百分之百地聽從嚮導的每一個指令,你才能夠獲得更大的安全,這就是信任」。

在聖母峰,信任關乎生命安全。然而,盲人建立對環境和他人的信任有多難?強子蒙着眼睛在碎石裡走了一圈。原本5分鐘的路程,他走了20分鐘,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辛,深一腳,淺一腳。摘掉眼罩後,他對張洪的不理解完全消融:「我以前以爲這裡面缺少信任,其實,在他的世界裡面,可能這份信任他已經給到了最多,或者給到了極限。」

拿命拍攝的紀錄片

從大本營啓程衝頂前,張洪掏出手機和身分證,交給範立欣,甚至還錄了一段「遺言」。

範立欣不是一個愛運動的人。他得過骨結核,3歲時就做了6次大手術,左膝蓋被挖掉了1/3,在醫院裡躺了3年。直到現在,他的膝蓋上還有個凹進去的小洞。範立欣說:「我們就是一個奇異的旅行團,一個盲人偏要登聖母峰,一個運動小白偏要拍聖母峰,還有一個只關心登山的『鋼鐵直男』強子。」

爲了拍紀錄片,範立欣開始爬樓梯,每天負重10千克,爬100層。他跟張洪一起登頂羅布切東峰,但挑戰聖母峰時直接被強子勸退了。

隨張洪和強子一起攀登拍攝的,是兩位專業的高山攝影師王振和丁亮。丁亮是強子的好朋友,兩個人合作多年,衝頂聖母峰也是他此行的目標之一。王振是2019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徒手攀巖》的中方攝影師。在戶外圈裡,王振被崇拜者稱爲「神獸」,藏族兄弟則叫他「犛牛」。拍攝高海拔、極限類戶外影片是他的職業,但這一次的體驗還是讓他刻骨銘心,「海拔8000公尺,我斷氧40分鐘,心臟近乎衰竭,幾乎每一步都徘徊在死亡的邊緣」。

在登山過程中,攀登的節奏非常重要。節奏一亂,消耗的體能就可能多出十幾倍。在一段跨越冰裂縫的視頻中,普通登山者的一步,張洪足足用了3分鐘。而攝影師,不僅要揹着攀登裝備、相機、電池、無人機,隨時跟着張洪,等隊伍過去以後,還要把機器設備收起來,然後加速趕上隊伍。

紀錄片中有個鏡頭,張洪一步步跨過冰裂縫上的橫梯。梯子的寬度剛好能放下兩隻併攏的腳掌,梯子橫樑之間的距離剛好能容納冰爪腳尖和腳後跟卡進齒縫間。鏡頭自上而下,橫梯下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暗深淵。

經過昆布冰川時,攝影師的無人機掉進了冰裂縫。裂縫很深,誰也不知道里面的冰是堅固的還是脆薄的,人下去以後能否上來。但如果不撿無人機,紀錄片就會缺失大量鏡頭。王振一點一點下到冰裂縫裡,把無人機撿了上來。

8700公尺的放棄與攀登

海拔8700公尺,每小時50公里的風速,外加降雪,氧氣瓶的調節閥被凍住了,氧氣慢慢泄漏,不足以供團隊所有人繼續攀登。如果整個團隊繼續攀登,每個人都凶多吉少。

生死關頭,強子決定,包括他和兩位攝影師在內的5個人下撤,把足夠的氧氣留給張洪及狀態最好的3個夏爾巴嚮導。

強子和丁亮此前都沒有登頂過聖母峰,作爲登山者,世界之巔的風景,是他們無法抗拒的誘惑。但他們深知帶張洪平安回家,比登頂聖母峰更重要。他們必須在海拔8700公尺處放棄。

張洪說,剛剛分開的幾分鐘,他的腦子一片空白。走了沒多遠,他突然驚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崩潰。近乎絕望時,他問夏爾巴嚮導,還有多久登頂。對方回答,半小時。但一個又一個「半小時」後,仍然沒有登頂。

海拔8790公尺處,聳立着聖母峰最後的攔路虎─希拉里臺階。這是一條寬度僅30公分左右的山脊,兩側都是萬丈懸崖,「從左邊掉下去2400公尺是尼泊爾,從右邊掉下去3600公尺是中國」。山脊遠看像一片刀刃,通常只允許一個人通過。2019年的聖母峰「大堵車」事件就發生在這裡。張洪登頂前12天,兩位世界知名的登山者在希拉里臺階遇難,他們此前已經征服了七大洲最高峰中的6座,聖母峰是最後一座。

到達希拉里臺階時,張洪已經走不動了,冰爪在岩石表面直打滑。他只好蹲下,一隻手抓住路繩,另一隻手當眼睛,先摸自己的腳尖,然後順着腳尖往前一寸一寸地觸摸,尋找安全的落腳點。確定了落腳點,再用手去尋找身體的支撐點,最後把腳邁出去。

有一次,張洪邁出去的右腳還沒着地,就突然聽到夏爾巴嚮導大吼,讓他停下,他趕緊收腳。那隻腳一旦跨出去,他落下的位置就是2000多公尺深的懸崖。

步步驚心。花了近兩個小時,張洪終於通過了希拉里臺階。

5月24日上午9點,登頂的那一刻,張洪後知後覺。喜悅和放鬆的感覺只有兩三秒,更大的恐懼再次襲來,因爲「登頂不是最終的目標,最終的目標是回到大本營」。一個殘酷的事實是,超過90%的死亡事故是從海拔8000公尺處開始發生的,其中很多發生在登頂之後。

下撤的路途更兇險,張洪不記得自己摔了多少次。有一次摔倒後,他做了一個溫暖的夢,身體不冷了,周圍的狂風聽不到了,「身體好像飄起來,天邊甚至還飄着七彩祥雲,遠處的陽光照射過來,無比溫暖」。

他好像聽到了夏瓊的聲音:「你說過,回來以後給我買一輛汽車的。」張洪的意識回來了,他被夏爾巴嚮導喚醒,掙扎着爬起來。

5月25日晚上,張洪回到了2號營地。2號營地海拔6400公尺,是比較安全的地帶。連續攀登了50多個小時,水米未進,張洪倦極而眠。此時的強子正面臨着又一次艱難抉擇:是陪張洪回到大本營,還是從2號營地向上,再次衝頂?誘惑近在咫尺,第二次的抉擇比第一次更難,但強子最終還是放棄衝頂,「我一定要把張洪帶下來」。

5月27日9時,張洪和團隊所有人一起,安全回到聖母峰南坡大本營。

2023年11月18日,紀錄片《看不見的頂峰》榮獲第二屆華語紀錄電影大會特別推薦年度紀錄電影獎。張洪在微信朋友圈發佈喜訊,配文寫道:「人生就是一段登山的旅程,我們每天都在攀登心中那座看不見的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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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讀者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