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撞》:當一個東北冰球運動員打進了北京的俱樂部
簡單來說,《衝撞》是一部關於冰球的電影,導演盛志民在開拍之前,就被冰球這項運動中,所蘊含的兩個層次的“衝撞”所吸引了:
首先, 冰球是一項攻擊性很強的運動,冰球場不乏對抗性的肢體衝突,一些符合規則的“衝撞”是贏下比賽的關鍵;
另一方面,中國的青年冰球運動員的培訓體系有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徑:在東北,冰球俱樂部的孩子們有得天獨厚可以練習的自然條件,個人水平更加出衆,但大多數家長送他們去冰球俱樂部的初衷是 “想找個地方管管調皮的孩子” ;而在北京的冰球俱樂部,家長們則把職業冰球作爲申請國外大學的跳板。
當一個來自東北的冰球少年空降到北京的冰球俱樂部會發生什麼?這種對身體、思想與培訓體制上衝撞的觀察,貫穿了這部電影。本期《別的電波》,我們請到了盛志民導演和在片中本色出演自己的東北冰球運動員楊梓航,來聊聊冰球所帶來的“衝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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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球少年的東北往事
別的電波:爲什麼選擇了冰球這樣一個小衆運動,拍了一部關於年輕人的電影?
盛志民:一開始我是幫壞猴子做新導演計劃,找題材的時候覺得沒有一個好的體育題材適合年輕導演拍,因爲好題材需要有競技體育的熱血,也要有殘酷。當時在考慮什麼樣的題材好看,調研後覺得冰球有幾個特點,最粗淺的認識是能“打架”,第二是速度非常快,三是非常帥。
當時要拍這個的導演調研完拿着資料回來特頹廢,說這拍不了。我問爲什麼不能拍,他們說打冰球的沒好孩子,如果按照真實情況拍肯定過不了,後來那個導演就放棄了,但我看那個題材就覺得特別有意思,我就想說自己去接觸一下。
後來發現冰球的運動基本就集中在東北的齊齊哈爾、佳木斯和哈爾濱,當時看到一羣長得挺帥的半大小子們玩的特別野,就覺得這太好玩了。我們都知道從體工隊的運動員培養體系開始,愛讀書的都不太會去當運動員,但是我之後在北京調研的時候發現一批冰球俱樂部,孩子們來打球都是開着豪車,後來慢慢了解才知道,冰球在北美是一個很熱門的項目,對一些孩子申請國外學校很有幫助。
北京和東北的冰球職業培訓體系差別非常大,我就想看看兩者碰撞能產生一個什麼樣的故事,這部片子絕對不是標準的體育勵志片,也沒有熱血沸騰的結局。
別的電波:我們來聊聊片名 “衝撞” ,影片不僅直觀呈現了冰球運動身體上的對抗,還記錄了東北職業隊運動員和北京俱樂部運動員之間培養體系、價值觀和人生之路的衝撞。想請您談談對 “衝撞” 的理解。
盛志民:我一直覺得好的體育片不僅聚焦於比賽的輸贏,也要刻畫人物的成長軌跡,當然也有像《極速風流》這樣的片子,但像《摔跤吧爸爸》這樣的影片表面看似比賽,但實際上講的是人物的成長。 “衝撞” 肯定不只體現在到賽場上打個架,而是有更深層的東西,講到這裡我覺得需要把話筒交給楊梓航,因爲這部片子記錄了他們這羣運動員真實的生活和成長經歷。
本片主演楊梓航,在《衝撞》中本色出演自己
楊梓航:東北家長送孩子去打冰球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孩子在家管不了了,就需要送到一個地方去管。甚至你在場上摔了,家長會說,真爽。
我基本上完全貼合電影人物,隊裡讓打球就打球,放假坐公交車回家,生活沒有什麼波瀾。我爸爸以前是在哈爾濱最著名的體育場邊上長大的,但那時家庭條件不允許他從事運動,他就把夙願寄託在我身上了。
一開始我對冰球也沒有太大概念,可能有些孩子一旦拿到球就射門,在場上瘋跑和射門就很開心,但我就不是這種類型,所以進入到球隊之後感覺蠻割裂的。我感受到冰球好玩,是在射門沒進的時候我總能找到球掉在哪,然後一一補進去。我發現那種滑行的速度感非常爽,再加上找到了自己在球隊裡的位置和適合的滑行方式,算是慢慢在冰球這項運動中發現了自己的一部分天賦。
我的位置是前鋒,在冰球場上主要有前鋒、中鋒、後衛、守門員一共六人,隨時可以換人,冰球是一項消耗極大的運動,需要滑行和控球,單次上場時間最長不超過四十秒,因此一般冰球隊會有二十五個人左右,五人一組,分擔着不同的功能。比如通常來說,第四組運動員就基本沒有上場的機會,負責管理器材,拎杆、拿水壺之類的工作,類似 “飲水機管理員” 。
別的電波:我很好奇東北小孩練冰球是不是有獨特的優勢?
盛志民:冰球在東北一直算是重點冰上項目,東北的冰雪條件特別好,東北冬天很冷,直接拿水一潑就成了露天冰場,所以苗子好選一點,再加上 22 年冬奧會之後國家又加大了補貼力度,所以就自然而然成爲了冰球人才基地。
楊梓航:東北小孩在進入冰球基準校或青少年俱樂部訓練一段時間後,可以選擇進入體校一線隊或二線隊打職業比賽。你一上來先進入小中專,然後升到大中專,後面就可以打一些全國性的比賽,比如 U18 或者 U20 ,這種比賽是徵召選拔制,打完以後還回到原單位,我最高打過 U20 的國家隊。
盛志民:我補充一下,在當時的舉國體制下,對選拔上來的運動員是有一定保障的。運動員一旦拿到全國級比賽的重要名次,就可以上大學、分配工作、進入體制,有一部分孩子對學習沒太大興趣,最後起碼能夠有一條出路,這樣的安排也讓家長放心。
楊梓航:職業隊的訓練生活其實比較固定,早上八點、下午兩點上兩次冰,而中專體校的時間安排會更緊張一點。早上七點上冰,然後去體校上學,所謂“上學”其實就是補覺,下午陸地訓練,讓教練提溜耳朵跑步去,然後再吃飯睡覺,然後晚上八九點鐘再上一次冰。因爲好的冰室要留給一隊二隊,我遇到最極端的情況是早上六點、晚上十一點 “包場” 上冰,那時候我們那批運動員心臟都練得不太好。體校的生活最叛逆的娛樂項目就是偷偷出去喝酒,還得挨罰。
別的電波:這一堆半大小子,不把荷爾蒙發泄在冰場和比賽上,估計也憋得慌。
楊梓航:說白了不打冰球,對社會沒一點貢獻。
別的電波:你對冰球訓練場的描述其實和影片的基調有點像,東北的灰濛濛的冬天,但又有一種野生的感覺,和後半段北京乾淨、整潔、明亮的俱樂部形成了鮮明對比。
楊梓航:有時冰場爲了節約運營成本,早上的燈只開十五到二十分鐘,早上六點的東北天完全沒亮,你只能勉強看到球。有時候上下午冰,日頭往下落的時候陽光直射冰場,滑動的時候就晃眼睛,前鋒會因爲看不清直接被放倒,但正常比賽場地本來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
盛志民:我們之前在黑龍江冰城拍攝,發現冰場裡面的光線特別暗,甚至連計分板也是壞的。在佳木斯的冰球館拍攝時,整個美術和場景基本用原來的宿舍,呈現出的就是冰球運動員的真實狀態。那個場館除了冰球之外,花樣滑冰、速滑的場地也在裡面,武大靖就是在那個場館裡滑出來的,所以那樣的訓練條件能培養出體育冠軍還挺不容易的。到北京之後的場館是按照美國 NHL 標準建的,那個宿舍和場地條件真的不一般。
楊梓航:我們場地裡澆冰的水是松花江水過濾的,人家的是屈臣氏買的蒸餾水,蒸餾水的雜質更少,凝結出來更平整,球在上面運動速度就更快,我們一上冰就和不會打球似的,還得適應。
告別冰球后,還有什麼選擇?
別的電波:對於冰球運動員來說,在結束職業運動員的生涯之後,可能會經歷一個身份的轉換,想請梓航聊聊對這種轉變和成長是怎麼看的?
楊梓航:其實是在拍了這部片子之後,我感覺到外面的世界比之前想象的更大,我的宿命可能也不只是一個二線城市裡的小公務員,或者小警察,所以我就聽了導演的建議去考了中戲。
真正長大的那個瞬間可能是我在複習的時候,我複習的時候離原來訓練的地方就一條街,我站在窗臺上看那羣訓練的小孩在跑步,還是原來熟悉的場景,但我就第一次產生了想要改變的想法:如果我不好好學習,就得下樓接着跑步去。從初二開始,我就進入到專業的體育訓練裡,所以準備高考的複習時間很短,不過九十天,一開始我甚至要學習怎麼拿筆。
盛志民:我之前聽過一個說法,說是成功的運動員都很聰明。我很佩服他,因爲他從初一初二就開始進入職業體育了,但在那麼短的複習時間裡還超過了一本線二十分。我覺得運動員身上真的有一種常年拼搏的堅韌精神。
別的電波:那麼放棄冰球這個一直以來堅持的體育運動,這個決定對你來說困難嗎?
楊梓航:放棄職業冰球運動員的生涯其實算是一場豪賭,前十年的努力相當於沉沒成本,家裡也得花錢供着。問了一圈後發現能做決定的只有我自己,所以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挺大的決心。
別的電波:後邊我們也會說到和北京俱樂部的區別,你到了北京之後,會覺得北京的隊友和東北的運動員完全不一樣嗎?
楊梓航:北京的俱樂部雖然有錢,環境好點,但冰球仍然是學我們的,所以其實還保留着運動員本身的自豪感。但真正感到衝擊是冬奧會舉辦之後各方資本開始進入東北,能夠很輕鬆地買走我的隊友。我們實際上沒有工資,而北京的隊伍能給十六七歲的孩子開一萬二一個月的工資加北京戶口,所以很多人就被吸引走了。其實當時也找到過我,我覺得在面臨這個選擇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成人了。
別的電波:這件事挺讓人感慨的,就像是你站在一箇舊體系即將崩塌的前夜,但有些運動員依然堅守自己的榮譽感和自豪感。可能職業運動員會有一種感覺,就是冬奧會是我們我們打出來的,但最後我們卻被人挑挑揀揀,甚至被甩開。一旦金錢和利益捲入了,體育運動就不再單純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真是兩個體育體制之間的衝撞。
盛志民:拿“打架”來說,有一些孩子覺得穿着國家隊的衣服就不能跪下,但在走職業化道路之後,有些孩子可能覺得打比賽就是打卡上班。我記得第一次看打比賽,(有個孩子)一上場就受傷了,然後被擡起來。那時候他的腳已經變形了,就找了個一個暖氣管塞進去給掰回來,但他還是想打比賽。所以和運動員聊天的時候就可以感覺到那種混蛋勁和狠勁,演員是學不出來的。
我們最後一部分採用了偏紀實攝影的方法把一個虛構的故事過渡到打冰球的孩子們對生活的真實感受。梓航其實已經考上了中戲,完成了所謂的“越級”,但在那之後怎麼樣,他現在面臨什麼處境,其實依然是留白的,也是一個正在進行時。
別的電波:我想說說影片裡的教練員,其實就像職業隊裡的大家長,所有東西都是他一個人管是吧?
楊梓航:對,他是絕對權威,其實相當於半個爹了。
別的電波:大家如果看影片就知道,東北呈現的是一種叢林規則,或者說是一種更野蠻、更原始的舊體系的狀態。
“小時候,
我覺得自己在冰球的前面;
到北京後,
我覺得自己反而在後面。”
別的電波:那我們話鋒一轉到北京,影片中呈現出的北京職業俱樂部明顯更明亮、寬敞、氣派,它們並不像商業體制下的俱樂部,而是由家長牽頭組織的體育機構,想吃一些體育發展的紅利,兩位對這些北京的俱樂部體系和培養出來的運動員有什麼看法?
盛志民:它其實不完全是商業化的俱樂部,實際上國家也直接出錢支持,我們發明了一個詞叫“國傢俱樂部”。北京這兩年很流行一些像橄欖球一樣國內小衆的運動,然後拿到國外去申請大學。
楊梓航:我之前喜歡看普羅派樂衛視的下議院吵架視頻,所以我的英語口語還行,在國家隊徵召的時候也和北京的孩子能溝通。但其實是他們先感受到危機,因爲一是他們技不如人,二是你跟他們的生活完全沒有關係,完全嘮不了嗑,所以他們也採用了一種比較小孩的方式,用說英語的方式隔離一下(我們)。
但其實他們說什麼我能聽懂,我也能跟他們交流,然後我發現他們的世界對我來說挺無聊的,比如早上起來要用牛油果做一個早飯,然後還要用英語和他爸爸交流兩句,坐保姆車出門,住別墅養馬。
盛志民:因爲打冰球挺貴的,光孩子一年的訓練費就至少30萬起,家長從小也帶他們出國比賽見世面。包括電影裡北京的孩子的家庭條件也比較好,他們小的時候其實並不懂家長爲什麼安排他們打球,但但真正到某一時刻,家長的權力就出現了,把他的命運規劃好了。有的孩子可能是想擺脫,但最後還是扛不住家庭給的壓力,就妥協了。
別的電波:所以最後你和他們發展出什麼樣的友誼?
楊梓航:還是東北的孩子在一塊。我和北京的孩子之前在隊裡關係挺好的,有時也用英語整兩句,但後來我發現最大的問題是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差異太大了,你完全是一個奇觀式地看他的這種生活。對於北京的孩子來講,可能有些東西是正常的,歸根結底我們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奇觀。
盛志民:生活軌跡其實不可能單純通過冰球這項運動實現對接。
別的電波:對梓航的一些隊友來說,冰球是一個進入體制內,獲得保底工作的工具,而對北京的孩子來說,冰球是申請國外高校的加分項,他們可能未來繼承家業,或者在美國發展了。但是,當很多人都把冰球作爲一個階級躍升的跳板的時候,真正喜歡這項運動的人該怎麼辦?
盛志民:其實很多年輕的孩子依然熱愛這項運動,尋找自己的可能性,但職業運動員的道路極其殘酷,像冰球這種不具備社會影響力和廣泛受衆的運動,職業運動員的轉型是個很大的問題。
別的電波:我們再來聊聊輸贏。後來你的隊伍打得怎麼樣, 真實情況和影片一樣嗎?
楊梓航:其實和影片中很相似,有時候輸球是一種戰略,我能理解,但是接受不了。小時候,我覺得我在冰球世界的前面,到了北京之後,我覺得自己在冰球之後的後面。我才知道有 “紙面實力” 這一說,比如遇到俄羅斯隊這種強隊,教練會讓四組輪換上,因爲他明知道打不過,就讓所有人上去鍛鍊一下。但這就沒有那種迎難而上的衝勁,那種視客觀存在於無物的感覺,我覺得這就不是我想要的。
盛志民:電影有一個底層邏輯,就是東北體系下的教練會看重個人的理解能力和更本能的衝勁,到了北京之後,更需要運動員的配合程度和執行任務的能力。戰術和算法讓這項運動變得更文明,但其實相當於把一頭狼馴化成犬類。
別的電波:其實關於冰球,我還有很多想問的,比如這個片子是很明顯是雙雄結構,剛纔聊天中涉及到很多衝撞,包括體制、內心、階級到命運的衝撞,其實反映出當代青年人的處境。
如果大家感興趣,可以去看電影《衝撞》,我們今天就先聊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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