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太快的「呼麻自由」？泰國大麻合法化，為何變成政治難題

基於經濟、傳統飲食等考量，泰國始終有「大麻自由化」的聲音。 圖／歐新社

幾個世紀以來，大麻一直是泰國傳統藥物或作爲飲食的一部分，直到1934年泰國政府頒佈大麻法，纔將擁有、種植、銷售和使用大麻定爲刑事犯罪；該法律後來併入麻醉品法，大麻被歸類爲第五類麻醉品、接受嚴格監管。同時，作爲1961年聯合國麻醉品單一公約的簽署國，泰國也遵守了控制濫用大麻的國際標準。

然而基於經濟、傳統飲食等考量，泰國始終有「大麻自由化」的聲音，目前主要是由泰自豪黨（Bhumjaithai）發起，並在2018年大選後成爲巴育政府的政策。該年巴育政府甚至想利用臨時憲法第44條賦予的不受限裁量權，快速批准大麻在醫療用途的修法，所幸因爭議聲浪大、最後並未成真。

到了2019年，巴育政府頒佈新麻醉法，指出大麻可用於醫療和研究目的，該法案也爲擁有大麻者提供機會之窗，實施特赦、允許以藥用爲目的種植行爲等。巴育政府實施開放的理由是，泰國非法使用大麻已很普遍，且非法大麻產品往往含有各種重金屬或殺蟲劑等污染，對環境與人體有害，因此不如公開規則以法律管理。

2020年泰國公共衛生部發布關於第五類麻醉品的新通知，宣佈大麻和火麻（Hemp，主要用於紡織、制繩等）的提取物——如大麻二酚（CBD）——只要經過檢驗、確認內含的四氫大麻酚（THC）不超過0.2%，就不被視爲是第五類麻醉品。因爲真正影響心理健康、大腦功能的是THC，而泰國的標準比世界普遍使用的0.3%還高。

泰國公衛部修法後，泰國政府及民間企業開始大力推動大麻產業。 圖／美聯社

無獨有偶，2020年聯合國麻醉藥品委員會（CND）針對麻醉品單一公約進行審查，53個成員國投票後，27票贊成、25票反對和1票棄權，決定將大麻和大麻脂（resin）從公約附表IV中刪除。意味着大麻不再和海洛因、古柯鹼等致命性毒品被一視同仁，而是開始注意到大麻的藥用價值。

值得注意的是，CND的投票結果不代表聯合國全面修改國際藥物管制制度、使大麻普世合法化，而是讓各國仍保有自己的裁量空間。而贊成與反對票數十分接近，也代表大麻議題的歧見非常明顯。支持者如美國正在研究大麻的醫療益處，美國有些州份與加拿大等國更讓大麻娛樂用途合法化，這些都鼓舞泰國政客推出相關法案。

2022年泰國公衛部更進一步修法，宣佈大部分大麻植物都不算麻醉品、且CBD或THC提取物只要低0.2%也都在允許範圍；此外，大麻可以用於醫療，但不能以娛樂目的吸食。同時，泰自豪黨在衆議院推出大麻法草案，強調大麻的健康與醫療效益，並允許泰國人民通過註冊來種植大麻，一讀草案獲得壓倒性贊成、順利通過。

之後，泰國政府和民間企業開始大力推動大麻產業，像是農業部將向註冊種植者贈送總數一百萬株的大麻，每戶可獲得兩株（議會立法限制每戶不得超過15株）；公衛部發布新的大麻食品使用指南，規定大麻入菜的限制等；司法部也將針對大麻使用者進行追溯性無罪釋放，預計有3千多人受益。

公衛部長阿努廷（Anutin Charnvirakul）、同時也是泰自豪黨的領袖，更參與在泰國東北部舉行的大麻博覽會，該地也是泰自豪黨大本營。阿努廷強調泰自豪黨成功履行了大麻合法化的競選承諾，更躊躇滿志的表示，如果未來更多選民支持泰自豪黨，他願意出馬競逐總理大位。

公衛部長阿努廷（Anutin Charnvirakul）參訪藥用大麻合法化首間「大麻診所」。 圖／美聯社

曼谷考山路商店出售的各種大麻商品。 圖／美聯社

▌反對聲浪憂心大麻開放太快

然而，當大麻合法化後，新的問題也隨之產生，首先是濫用問題。根據媒體報導，有些泰國人民因使用大麻後脈搏加快、頭暈、噁心或嘔吐送醫治療，其中大多數患者是首次嘗試大麻，其他人則是無意中吃了含有大麻的食物，多是輕微症狀，曼谷則傳出有一名患者死亡。

儘管這些數字極小，但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以及各黨政客的盤算下，一條人命也能成爲阿努廷總理路上的絆腳石。接着，又有醫界人士跳出來疾呼大麻的害處，像是大量吸收THC會使血壓脈搏降到危險等級、使用大麻可能會有心肌梗塞或心律不整等副作用，因此社會輿論開始擔心，大麻法是否走得太遠？

像是泰南以穆斯林人口爲多數的那拉提瓦（Narathiwat）、北大年（Pattani）等省份，都表示使用毒品（大麻）違反伊斯蘭教義，堅決反對相關法律；軍隊單位表示禁止在管轄範圍內使用大麻與相關製造品，包括食物等；僧伽最高委員會（SSC）則認爲雖然佛教教義沒有直接禁止大麻，但爲了健康理由，除非醫療所需，否則仍禁止僧侶使用。

另一方面，泰國研究協會（ART）支持將大麻用於醫療目的，並反對將其重新列入麻醉品清單。贊成者強調，泰國大麻工業可以茁壯成爲經濟動力來源之一，並且提供某些疾病患者的新療法。他們也認爲公衛部的新規定與大麻法草案已經有足夠的約束性，能防止娛樂性濫用。

雖然公衛部否認，但醫療機構的數據，吸食大麻而求診的患者確有增加。論者更表示，儘管政府將大麻界定爲醫療用途和刺激經濟，但娛樂性使用勢必會增加，因此政府應該提高人民對大麻的正確認識，並保護未成年的青少年，也要準備好應對大麻依賴的醫療資源。

於曼谷接上抽大麻的男子。 圖／美聯社

在反對聲浪下，阿努廷認爲大麻法草案以高票通過一讀、加上執政聯盟的人數優勢，草案應該很快就可通過二讀和三讀。渠料今年9月，衆議院以198票贊成、136反對的投票結果，決定無限期推遲大麻法案二讀，退回特別委員會審議。其中198贊成票主要來自反對陣營的爲泰黨（Pheu Thai）和前進黨（MFP），也包含執政聯盟的民主黨等。

這結果讓阿努廷大爲震怒，斥爲政治操作、政客作秀。民主黨則聲稱反對只是保護泰國人民免受大麻傷害，該法原本是爲了醫療大麻的合法化，但被扭曲爲包含娛樂目的，必須修補法案漏洞。爲泰黨和前進黨都認爲，大麻法草案增加太多新條款，會間接鼓勵娛樂使用，因此必須重審。

同時，針對阿努廷與泰自豪黨的攻擊隨之而來。爲泰黨一度打算要求泰國選舉委員會（EC）解散泰自豪黨，理由是大麻合法化政策涉嫌違反政黨，後來因政治考量放棄、前進黨向監察使公署請願，要求行政法院裁定大麻法草案非法，因爲它會導致人們誤以爲大麻可以安全使用並具有醫療用處。

還有部分醫界人士夥同各政黨人士將阿努廷告上中央行政法院，尋求撤銷公共衛生部關於大麻的新規，也就是等於全面推翻大麻法草案。至此，阿努廷別無選擇，只能將泰自豪黨與其政治生命與大麻政策綁在一起，與大麻支持者正面迎戰反對陣營。

2020年泰國宣佈大麻和火麻的提取物只要經過檢驗、確認內含的四氫大麻酚不超過0.2%，就不被視爲是第五類麻醉品。 圖／法新社

觀光客於泰國大麻商店外逛街。 圖／美聯社

爲了減輕反對派壓力，阿努廷宣佈修改大麻管理規則，將大麻花蕾列爲受控草藥，禁止向20歲以下青少年，孕婦或哺乳期婦女出售。由於花蕾富含高濃度大麻素，所以被禁止在學校、寺廟、主題公園等場合販售，也不能在自動販賣機、線上銷售，或是採用商業廣告宣傳。

但這其實與舊草案出入不大，禁止銷售給未成年或孕婦等人、禁止在網上、學校等地販售、禁止在公共場合吸食大麻等條款，都是草案本來就有的部分。差別只是加上列管大麻花蕾，與反對派想要的不盡相同，後者更擔心的是政府查緝與管理非法使用大麻的措施。

對此，阿努廷強調，大麻除罪化和大麻法案不是由公衛部單方決定，而是基於科學證據，來確認其優點和缺點所產生的結論。他也認爲在泰國吸食大麻比喝酒或抽菸更困難，因此威脅很小，重點是政府已經下令禁止未成年人購買和使用大麻，但法律背後還有來自對家庭的禁令，父母應該要負起監督責任。

阿努廷也表示政府並非無法管理，反對派應該加強理解法案，且大麻與傳統醫學息息相關，可創造每年數百億的產值，也已獲得農民團體與業者的大力支持。他更強硬地表示，任何想利用大麻除罪化後發生的死亡事件來牟利的人，特別是在政治上，必定會受到社會批判。

至此，泰國大麻爭議已逐漸成爲難解的政治局面。就選舉層次來說，明年即將面臨衆議院大選，巴育的聲望越來越低，各黨磨刀霍霍、打算角逐總理大位。阿努廷爲了自己和泰自豪黨，不惜孤注一擲在大麻法上。該法案在本屆議會很難通過，勢必會成爲下屆選舉的焦點之一。

曼谷大麻合法化示威者配戴大麻形狀飾品。 圖／法新社

泰國知名連鎖餐廳提供大麻入菜的餐點。 圖／美聯社

其他政黨也都各有盤算，如執政聯盟的民主黨，其選票多屬於曼谷都會區保守中產階級，這些人與大麻產業所帶來的利益較無直接關聯，因此反對大麻合法化。爲泰黨和前進黨有些議員在農業選區，在二讀中轉向支持泰自豪黨，目前已經有來自各黨的34名議員加入泰自豪黨團，明年可能還會出現新一波的政黨合併與分裂。

這些議員的合縱連橫其實代表了公共政策的複雜性。大麻法絕對不是非黑即白，泰國人民很清楚地瞭解到大麻所能帶來的利益——尤其是在後疫情時代的經濟復甦與醫療用途——但是他們更懷疑政府管理的能力。這凸顯了人民仍是習慣依賴「他律」，而不願面對或刻意忽略自律的重要性，而這纔是爭議政策的核心。

一份大學民調的結果，或許可以說明泰國人民的思維。大多數接受調查的泰國東北部人民表示，他們會食用含有大麻的食物，但有將近七成的人強調不會吸食，此外，有五成的人表示有計劃種植大麻，但絕大多數的人都擔心會影響青少年，支持在學校、寺廟等公共場所禁用大麻。

有趣的是，由於東北部是農業重鎮，也是泰自豪黨票倉，該地人民的意見有一定代表性。這份民調也詢問了關於政黨支持度，而泰自豪黨只有一成左右，顯然未從大麻政策獲利，阿努廷要圓總理夢還很遙遠，但泰自豪黨仍會和軍系合作，下屆政府應該也不會缺席內閣職位。

最新消息指出，泰國公衛部公佈新管理細則，不允許泰國出現阿姆斯特丹式的coffee shop，因爲有些泰國大麻店會僱請傳統泰醫駐店，以醫療爲名讓顧客吸食大麻。鑽法律漏洞者只能靠政府執法機構盤查杜絕，事實上泰國警察的執法彈性常讓業者叫苦連天，不完善的法律更會影響整個產業發展，而法案仍被政治利益祭旗中。

泰國大麻爭議已逐漸成爲難解的政治局面，圖爲曼谷大麻小攤販與客人。 圖／美聯社

曼谷村莊自種大麻的植物景觀。 圖／美聯社

至於談到阿努廷強調的經濟層面，有人認爲如果要方便管理，最好還是以企業而非家庭爲種植單位，若家家戶戶都有大麻，那麼會增加大麻濫用的可能性。就泰國現勢來說，農村地區早有種植大麻，也都有入菜習慣，但並未演變成嚴重問題，未來大麻法問世，這樣的習慣反倒可能讓人吃上官司，也增加執法困難。

不過這和泰自豪黨的政策不同，該黨希望透過種植大麻來增加農民或家庭收入，更推出大麻價格保證等政策吸引選民支持。然而，農民或家庭所能種植的範圍不大，價格必然不敵企業化生產，但經營大麻的企業需要政府單位批准，不難想見最後只有大財團才能生存，農民只會變成財團的小螺絲。

最後，不可諱言的是，在大麻開放之初，由於其禁忌性質會讓人想嘗試，這不意味因此導致上癮。荷蘭的經驗顯示，部分未成年者會基於好奇使用大麻，但真正重度使用者屬於18-24歲年齡層。更有醫學研究指出，吸食大麻不會導致醫學上的成癮，和海洛因或古柯鹼等毒品成癮不同，這些也給泰國大麻支持者更多的立場反擊。

要知道，泰國的大麻政策在軍系議員沒有公開反對下，尚不至於一夕翻盤，而是會跌跌撞撞地前進。最好的方式或許是透過公民投票，讓支持和反對者進行辯論宣傳，再讓人民決定大麻去向。但這涉及民主改革，不太可能被軍方與保守派接受，因爲直接民主會對皇權有不可測的影響。

未來泰國在大麻政策上還有許多考驗等待通過，不是光靠一部法律就可安枕無憂。說到底，大麻仍是兩面刃，在龐大利益與國民健康之間，泰國正嘗試找出平衡的方式，而這必須是政府和人民一起完成的功課，如果泰國人民不得不接受大麻的利與弊，那麼人民的自覺終將成爲一國提升或沉淪的關鍵。

一名婦女在考山路上的示威活動中吸食大麻。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