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成癮與心流迷境

一般人熬夜,無非兩種情況,要麼是熬夜加班,要麼就是熬夜娛樂,如今飛速狂卷的社會似乎讓人們有機會把這兩樣合二爲一,前半夜加班,後半夜被手機吸引住,在一個個短視頻或一局一局的遊戲中消耗掉那本該用作休息的時間。

即便是最簡單的遊戲,比如線上的鬥地主,也可以讓人通宵達旦。從個人的經歷來看,一局一局的重開,有時候並不是爲了贏多少豆子,大多數時候就是進入了一種沉浸的狀態,一擡頭,天就亮了。還有時候也對打牌的過程產生了厭惡,能夠支撐下去的,無非就是希望看到下一局自己的手氣爆棚,拿到一手好牌,但往往事與願違,於是又寄希望於下一局。

這種情景,非常像那些沉浸在機器賭博(如老虎機)的人對沉迷的描述:“就像在風暴眼裡一樣,你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機器,但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像在圍着你旋轉,而且你什麼也聽不見,你好像不在這個世界了,你進入了機器的世界,那裡只有你和機器”

孤獨而無中斷的機器賭博,傾向於產生一種穩定的、失神般的狀態,可以讓人逃離內在和外在的問題,如焦慮、抑鬱和無聊。一項心理調研顯示,沉迷於機器賭博的人一致地出現了麻木感和逃避心,他們不會提及競爭或興奮,他們只想爬進機器,消失在屏幕裡。

此時他們陷入了一種失神般的專注狀態,僅僅是保持這種狀態就能帶給人莫大的滿足。

著名的心理學家米哈里將這種讓人失神的狀態總結爲“心流”,他明確的指出心流的四個前提條件:首先,相關活動的每一時刻都必須有小目標;第二,實現目標的規則必須清晰;第三,這一活動必須能給出即時反饋,這樣參與者纔有確定感,隨時知道自己的境況;第四,活動任務必須要求一些操作技能,這樣能同時給予參與者控制感和挑戰性。

米哈里還強調,着意於自我實現的人,會參與積極的、不成癮的心流活動,即“向前逃避”,他們創造新的現實來超越既有現實的限制;而喜歡逃避社會的人則傾向於參與消極的心流,即“向後逃避”,他們不斷重複一些行爲來麻痹自己對現實的體驗,而這些重複行爲又將他們引向賦能性質的情感狀態或新的可能性。

用更通俗的方法來解釋的話,老虎機等賭博機器所創造出來的境況,就是人類版的“斯納金箱”(行爲主義者斯金納發明):把大鼠放在箱子裡,隔絕外界的刺激,箱子裡有一個踏板,大鼠碰踏板,會得到一顆食丸,就像老虎機贏了可以吐出硬幣一樣,於是大鼠學會了,只要壓踏板,就會獲得正向強化的獎勵。

如果大鼠每次壓踏板都能獲得食物,那就會導致一個結果——它只會在餓的時候壓動。但實驗的作用過程不是這樣,用到了所謂“間歇性強化”。簡單說,間歇性強化的意思是獎勵(食丸)是隨機給出的:有時候大鼠什麼也得不到,有時候得到寥寥幾顆,有時候則得到一大堆(聽起來跟老虎機一樣)。它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得到食丸,所以就壓踏板壓個沒完,一遍又一遍,哪怕什麼也沒有得到。於是老鼠發展出了強迫性行爲,也可以說是上癮。

正是這種存在着機率的遊戲,通過物理手段和規則,成功地從現實裡限定出一個切片,玩家可以用可預測的方式加以應對,因爲能夠預見到遊戲的種種可能,玩家實現了對環境一定程度的掌控。

玩家在獲得掌控由老虎機構建的現實的過程中,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首先他們懸置了選擇,在機器賭博的平滑迷境之中,選擇變成了一種忘卻塵世的決定和風險的手段,所以玩家的每次選擇,實質上都變成了選擇留在迷境之中。

同時,玩家也懸置了社交,在機器賭博的迷境中忘卻塵世的選擇、偶發性及各種後果,要依賴消除他人的存在。只有暫時的消除了他人,懸置了社交,玩家才能夠真正的,完全的在虛擬的空間當中成爲選擇的唯一決策者,才能成爲看似掌控了整個遊戲的操控人。

與此同時,機器賭博改變了交往、交易的性質,甚至使其與人際關係再無瓜葛,從而改變了金錢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最後機器迷境中的時間脫離了時間本身的秩序。這讓玩家能夠在懸置金錢價值的同時也懸置了時間,從而徹底陷入到一局一局的迷境當中。

當然早期的賭博行爲並不是發生在機器之上,而是在人與人之間。歐文·戈夫曼將這種活動描繪爲一種角色競賽,認爲藉此個體可以從官僚化、同質化的單調日常生活中解脫出來,參與到一種舉足輕重的活動之中,去面對運氣的各種風險和可能,體會“命懸一線”的感覺。

戈夫曼時代的社交型賭博者,是在“保留一絲對行動後果的控制和完全失控之間”追尋一種“命定感”。而今天的重複性機器賭博者則追求一種平滑的、與世隔絕的秘境,而其中不會發生任何意外或驚訝,被吸引進了受控的情感體驗和迷境的“完美偶發性”之中。

對應到當今世界,秘境的吸引力不僅僅是賭博成癮的個體身上一系列極端傾向的某個症狀,這之外,它還反映出圍繞着多變的經濟和社會環境的深刻焦慮,以及流行的社會期望激發出的矛盾心理——社會期望每個個體都做到靈活、適應性強,隨時準備好調整自己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

所以在賭博之外,食物——咖啡因、高脂肪、油炸食品、糖、重鹽;電子類——電子遊戲、短視頻、聊天;生活習慣——跑步、健身、菸酒、工作、閱讀、開快車等等,這些都可能會誘發強迫性行爲,甚至是沉迷或上癮。

如今有很多能形成依賴性的東西,也有很多容易形成依賴的人,也就是說,並不僅限於那些因爲會產生嚴重惡性後果的賭博等情況,世界充滿了成癮因素,人們也充滿潛在的成癮可能。

沉迷於某個境況的人,深陷於這個境況所創造出的“心流”迷境之中,懸置了一切現實當中重要的東西,在不斷向內重複的漩渦中,有限地模擬出對人生不斷選擇的過程,彷彿可以藉此跳脫出塵世的各種要求。這就是現代世界的人們所面臨的普遍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