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我的不安全感來自於覺得自己特別淺薄無知

“覺得自己是僞劣品,是一個雙刃劍,因爲它的確讓我更努力一些。”電影人陳沖在前日晚的《貓魚》新書發佈會上坦言,她總有一種不安全感,“覺得自己特別淺薄無知。”

這份感受也推動着她的成長。在《貓魚》中,陳沖寫了祖輩與母親的故事、平江路老房子的歲月、從《小花》到《末代皇帝》《意》《太陽照常升起》的銀幕前後,以及她獨自踏上異國留學之旅的日子……“貓魚”,意味着人的生命就像貓魚,始終卑微、弱小,卻堅韌地活着。

《貓魚》陳沖 著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 2024-6 “我糊弄人了,他還信了”

在活動現場,陳沖回憶了自己受到的教育。小學期間,因爲政治運動,她什麼也沒有學到。14歲進入上影廠,“人都高興壞了,還讀什麼書。”到17歲演完《青春》後,她成名了,她這樣形容當時的心情:“一個非常無知的人,在各個學校做講座作報告,做一個模範青年。”

“我的不安全感來自於覺得自己特別淺薄無知,”陳沖說,在家庭的影響下,從一開始,她就不認爲演戲是一個正當的職業。家裡覺得她在上影工作,意味着可以留在上海,但等到高考了,就應該趕緊上大學。就這樣,陳沖“跟着無線電廣播學了英語”,覺得考外語學院還有一點希望,就“拼命往那個方向努力”。在家裡人的督促下,她考上了上海外國語學院,不到一個學期,又去拍《小花》。

在外院讀書時,有人借給她兩本書,她至今印象深刻:一本是泰戈爾的詩,一本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那個年代“書太少了”,她說,所以這“就跟今天送你鑽石大戒指一樣厲害”。

陳沖說,從進入影視行業伊始,她就是“放了一隻腳在那兒,隨時要離開表演、離開電影”。讓她覺得“演電影這口青春飯差不多了”,是在演完《末代皇帝》的時候,她26歲。她感到很費解,認爲“這種名聲很不可靠”,“不懂人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麼。如果別人稱讚我,我會覺得,我糊弄人了,他還信了。”因此,她希望能夠真正地上大學,找到一個“永久的飯碗”。

見到本次活動的對談嘉賓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羅新,陳沖都感到“很緊張”,“一聽到羅新教授要來了,我就在想我跟他說啥呀,我歷史太糟了。”演古裝劇的時候,她看到其他演員對某朝代有哪些皇帝、某皇帝有哪些妃子清清楚楚,內心想的是:“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不論如何,在銀幕上工作了半個世紀之後,陳沖雖仍有社交恐懼、羞於表達自己的個性,但也出現了“第二本能”,她說,“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克服它。”在活動現場,她還是能夠意識到一種表演感,“只有在自己書房裡的時候,在家裡寫作的時候,嗑着瓜子,蓬頭垢面地靈魂出竅,反過來看到自己。”她也發現,把這些體會寫出來,給讀者讀,也是一種慰藉。

陳沖 (蔡星卓 攝) 回憶就像枕頭上的凹陷

在活動現場,羅新談到了愛爾蘭詩人William Allingham的一首詩,“池塘裡,青草岸,四隻鴨子鬧得歡。春日裡,藍天上,朵朵白雲插翅膀。多年往事浮現,想起淚水滿面(To remember for years, to remember with tears)。”羅新說,小孩子記住的都是池塘上的鴨子、天空上的雲,最後依然“淚水滿面”。這是他閱讀陳沖這部自傳體散文集《貓魚》的感受。

在寫作過程中,陳沖發現,自己和家人的記憶是有區別的。關於緊缺年代,家裡人聊起來,記住的東西都不一樣。小時候,感激父親的病人會送來一些禮物,父親就會馬上轉手送掉,來保住兒女的前途,好讓他們不要被送去遙遠的地方插隊落戶,有一隻雞在家裡僅養了一天。陳沖記得小表弟看着那隻雞說“蠻好一隻雞”,意思是他很想吃。當她問起小表弟此事的時候,他卻不記得了,“就記得你坐在廁所裡吃排骨”——當時姥姥把裝着寶貴食物的小冰箱放在自己臥室的洗手間,防止小孩子偷吃。表弟告訴她,當時你故意到姥姥這兒上廁所,以便偷吃排骨。對於這件事,陳沖也完全不記得了。

“就像陳沖在書裡談到,回憶過去,就像早上起牀看到枕頭上的凹陷,痕跡是在不斷變化的。”由此羅新談到,記憶的流動性極強,這意味着“過去是可以再塑造的”,“是否我們的過去都如此虛無縹緲,那麼歷史本身還能不能成立?”因此,對於他人告訴我們的歷史、課本上學到的歷史,我們都應該保持一個清醒的認知,“保持一點距離和警惕,”這位歷史學者如此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