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是元宇宙

市場流光溢彩，光影交錯，熱情又虛無，彷彿異次元的元宇宙。（高靜芬攝）

抗氧化效果比春薑黃強大三倍的秋薑黃，香氣帶着土壤氣息，聞來雖辛但清新得宛若吹過雪原的風。（高靜芬攝）

苦悶不妨去逛菜市場，生活復興何妨自菜市場始。（高靜芬攝）

從烤雞到來自阿里山的現磨山葵，驚喜與見聞滋養了小日子。（高靜芬攝）

魔幻時刻是在那個上午出現的。

那個上午，冬陽燦燦，我正在活色生香的菜市場陷入哲學式沉思：這攤一頭髮亂似狂草的阿貝，今天進的栗子漂亮大顆，深棕外殼閃閃發亮，是拿來烹栗子燒雞，還是人生不要太難，單純地送入烤箱烘烤，品嚐原味？那攤有番茄王之稱的歐桑，這回批來的牛番茄紅豔飽滿，連藤帶蒂三五成串，是拿來燉牛肚，還是愛不要太複雜，簡單地拌成沙拉就好？

三心二意，舉棋不定。然後耳後傳來叫賣聲，回頭一看，對攤穿着喜氣紅棉襖的美眉，手持一瓶薑黃粉，敞着喉嚨推銷以自然農法栽種的天然抗氧化劑薑黃。防疫不能光靠打疫苗，早想在飲食加入薑黃增強身體免疫力，又聽說矯健如龍的007龐德先生丹尼爾．克雷格（Daniel Craig）遵御用教練之命，日日喝下一杯薑黃精力湯調體質通血路，遂擱下沉思，往紅襖美眉的攤位走去。

紅襖美眉放下手中的薑黃粉，從桌面堆積如丘的薑黃中取出一支，啵地一聲折斷，秀出橙黃色斷面，說這是抗氧化效果比春薑黃強大三倍的秋薑黃，將其湊到我的鼻前，要我深吸一口嗅聞它散發的濃烈辛香，那香氣帶着土壤氣息，聞來雖辛但清新得宛若吹過雪原的風。

咦，這個嗅聞薑黃的動作很熟，像在哪兒見過，大腦海馬迴拉出記憶抽屜迅速翻找，原來前年造訪臺東縣鹿野鄉一處與野草共舞的香料田，主人從土裡掘出薑黃，也是這般啵地一聲折斷，要我聞香。聞罷，主人踏草爲徑，一路解說自行引種育種的自慢之作，比如：平地首次人工種植成功的馬告，罕見的純白、純綠及白綠、白紅相間的洛神，日劇《東京大飯店》裡木村拓哉放入口中品嚼的咖哩葉……。記得那是初冬，天空灰濛濛，雨歇了又下，風止了又起，當對面都蘭山氤氳繚繞的霧嵐散去，清晰地露出美麗棱線，我終於眼見爲憑，明白都蘭山爲何又稱美人山。

把秋薑黃放進菜籃車，踱至柑仔店買雞蛋。屹立半世紀的老字號柑仔店，門前擺着八種雞蛋，一般白、一般紅、有機白、有機紅、烏骨雞、土雞、仿土雞、盒裝品牌有機，每天能賣三、四百斤，天天得叫貨。孰料遠遠即見店門立起一張瓦楞紙公告「已售完，沒蛋，下午三點貨到」，生平首次買雞蛋撲空。對了，這裡還賣一般通路少見的鴨蛋。偏安一隅的鴨蛋歲月靜好，沒被搶囤，其中有顆見我靠近滑動了一下，莫非是提出邀請：「Coffe, tea, or me？」

既邀之，則買之。挑着挑着，不禁莞爾──想起阿美阿姨的那兩隻鴨。移居花蓮縣瑞穗鄉的阿美阿姨，於屋旁柚林放養五隻鴨，有回遠行數日返家，不幸發現遭野狗破籬而入咬死三隻，剩下兩隻。對於生蛋這事兒的態度呢，倖存的這兩隻鴨原本因有那三隻鴨承擔而愛生不生，如今見主人沒蛋吃了，從此浪女回頭一肩扛起，天天下蛋。阿美阿姨打開冰箱給我看蛋架，哇滿載耶，下層還裝了一盒打算澤被鄰居。通人性，有情義，原來臺灣最美的風景是鴨。拿出相機，進柚林拍攝牠倆，牠倆可跩了，踩着蹼步搖着屁股，避至主人親手爲其搭建的小屋寮去了。

燦燦冬陽頑皮地跟北風捉迷藏，躲雲後，菜市場暗了下來，陰翳之美隱現；露臉了，菜市場頓時溫暖明亮。那明亮之光照在海鮮鋪，碎冰上嘉𫚭魚暗淡的魚鱗瞬間有了光澤，鹽水盆裡蛤蜊吐的泡泡乍現微彩虹；照在水果攤，小巧玲瓏的金棗敷上黃金面膜，紅裡透青的蜜蘋果泛起蘋果光；照在衣飾攤，原木雕花試衣鏡銀光閃閃，鏡光直射對面包包攤，展示架上一個個包包的金屬鏈帶與釦環炫目如光瀑。光照這照那、跳上跳下、折前射後，菜市場流光溢彩，光影交錯，熱情又虛無。以電影慢鏡頭的速度轉圈環顧，發現光似在編碼，整個空間倏明倏暗瑞氣千條，超現實得彷彿異次元迷離幻境。

魔幻時刻降臨，腦中靈光一閃，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元宇宙哦。報紙上說，元宇宙（Metaverse）是「現實宇宙之外的虛擬世界」，透過「穿戴VR（Virtual Reality虛擬實境）或AR（Augmented Reality擴增實境）裝置」，便能以「本尊或化身（avatar）進入體驗」。以此類比，我在光編碼之下成了超現實空間的菜市場，運用內建於身體的VR裝置——大腦海馬迴，輸入關鍵字薑黃，徜徉了臺東鹿野的香草田；輸入鴨蛋，重溫了花蓮瑞穗的人鴨情深，萬法唯心造，我進入了自己的元宇宙。

關閉VR裝置，續行。滿眼皆誘惑，不遠處有個攤位挺熱鬧，瞧去。原來賣芭樂。來自宜蘭的芭樂，剪果方式特別，每顆皆連着長長枝條，枝條皆有茂密葉子，「我姑姑說要這樣剪，客人才曉得是我們自己種的。」長枝茂葉雖吸睛，新鮮有甜度以及一斤三十九元（別攤一斤五十元）方是搶手主因。以後都來這攤買，「我沒有每個禮拜來哦，如果有來，都在禮拜四。」

像這種每週、每月或久久來一兩次的跑單幫攤，老闆多半神通，往往攜來江湖好貨，讓菜市場更具廣度深度、更富魅力、更添探險之趣。曾驚喜緣遇雲林現烤鵝蛋、阿里山現磨山葵、臺東整隻現切脆皮烤豬等，驚喜與見聞滋養了小日子，以致我信仰般迷戀緊黏，即便三級警戒、疫情最嚴峻時刻，亦對菜市場不離不棄不懼，完全沒有投向傅潘達或吳柏毅的懷抱。電視新聞報導，疫間封城封國，英國有百分之四十的人覺得自己較苦悶，法國則提倡地方生活復興。苦悶不妨去逛菜市場，復興何妨自菜市場始，那是日常裡最能感受人間煙火、土地豐饒、季節遞嬗、採買做菜以美食療愈甚至僞旅行的所在。

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愛。唐朝白居易詩裡的可愛冬日光，將攤上黃澄澄的桶柑映得熠熠生輝，顆顆似小太陽。VR裝置開啓，那年赴新竹縣峨眉鄉參觀山坡老欉桶柑園的情景歷歷在目，難卻盛情，當午留下用餐，掌廚的客家媽媽燒得一手鹹香油潤，使我胃口大開連嗑三碗飯，嗯流口水了，趕緊聚精會神，進入元宇宙好好沉浸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