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
騎駱駝上沙丘羣賞日出日落的觀光客。(蔡適任攝)
趕驢到井邊汲水的奈伊瑪。(蔡適任攝)
面對鏡頭,模特兒般熟練地整理羊毛線的芭荷妲,曾孫女娜蒂雅在旁玩耍。(蔡適任攝)
蔡適任
一、作爲邊界的那座山脈前
「這回我們是給芭荷妲送親族贊助的生活費的,她日子太苦。到時妳可別亂說話。」駕駛座上的貝桑說。
芭荷妲是我的撒哈拉遊牧民族夫婿的遠房姑姑,出生於二戰後的摩洛哥撒哈拉沙漠,生命前幾年在法國殖民下度過,即便摩洛哥早已在一九五六年獨立,生活於荒野的老嫗,對改朝換代絲毫無感。
吉普車快速行駛礫漠,起伏地勢震得車身不停彈跳,烈日、高溫、乾燥與粉塵,累得我昏昏欲睡,心裡仍問着:爲何她仍在沙漠?
傍晚,眼前一座長條形褚紅巖脈,我知已離邊界不遠,若再往前駛,只怕駐守邊疆的摩洛哥皇家軍隊就來了。
車子在一座小土屋前停下,一抹消瘦身影直挺挺站在歪斜門口。
「沙漠啥動靜都逃不過芭荷妲,早聽到車聲了。」貝桑說。
一位整潔素樸的老嫗笑盈盈朝我們走來,即便年事已高且生活困苦,端莊美麗依舊。
二、土屋與井
我正想跟芭荷妲走進土屋,屋後忽有動靜,一位廿幾歲女子牽着背滿寶特瓶的驢子正朝遠方走去。
「那是奈伊瑪,芭荷妲孫女,正要去汲水。跟上去吧,她知道觀光客喜歡什麼。」
我明白貝桑希望將錢轉交給芭荷妲時,我能不在場,便朝奈伊瑪走去。
奈伊瑪笑了笑,大方自然地任我拍照,不同於一見相機就躲就逃就遮臉的遊牧婦女。
那古井離土屋約五百公尺,無人知曉這井啥時、由誰開鑿,彷彿自古便靜默完好隱匿草叢間,是阿拉賜予羊羣、駱駝與遊牧民族的生命之源。
奈伊瑪牽驢走到井邊,解下驢身上的寶特瓶,奮力按壓幫浦,將水自井底打出,流入瓶裡,再綁回驢身上,牽至土屋,如此家裡纔有水可用,屋前那羣乾巴巴的羊兒也纔有水喝。
進了廚房,奈伊瑪向我招手,做了個夾煙的手勢,我帶着歉意地搖頭。她指了指我,再以手指在脣邊左右划着,我掏出口袋裡的護脣膏;她收下,做了數鈔票的動作,眼神裡有股難以形容的熱切老練,我掏出百元大鈔,她迅速收下,朝門外看了一眼,以食指壓在脣上。
走出廚房陰暗角落,她那年幼的女兒娜蒂雅睜着一雙圓溜溜大眼,在門口天真無憂地玩着。
三、離開與等待
這一戶就只四個人:芭荷妲、兒子艾齊、孫女奈伊瑪及曾孫女娜蒂雅,全家棲身於簡陋土屋,枯木、破布與泥土構築的屋頂勉強遮風、擋陽光,牆上幾個不規則小洞,說「窗」太牽強,卻也真實擔負起讓空氣與陽光進到屋裡的重責大任,每當風沙漫天飛揚,抑或寒夜凍徹骨,只需將破布、枕頭塞滿洞口,便是「關上了窗」。地上鋪着以撕成條狀的舊衣物織成的地毯,幾塊老舊枕頭倚着牆,房中央一隻矮几,此外,空無一物。
長年乾旱將絕大多數遊牧民族趕進城裡打工,像芭荷妲這樣依然堅守沙漠者,寥寥數戶。
事實上,我們這趟同樣受艾齊之託,來勸芭荷妲搬進綠洲的。
艾齊是芭荷妲獨子,也是她老年唯一依靠,傳統遊牧早無法維持生計,艾齊想追隨他人住進綠洲,幫觀光客牽牽駱駝,賣賣紀念品,日子肯定更好過。
芭荷妲對艾齊的振振有詞置之不理,好整以暇地煮着茶,溫柔地跟我說:「沙漠的茶有股特殊味道,怕妳喝不慣。我們用來煮茶的水是鹹的,乾旱愈嚴重,井水就愈鹹。我這輩子喝過最甜的水是天空落下來的雨,我好懷念雨水的味道……」
艾齊被激怒了,大吼:「還想把我綁在這裡?我都三十六歲了,窮到沒錢討老婆!」
眼見母子間即將爆發激烈爭吵,貝桑示意我離席,我在土屋外獨坐,滿眼乾枯石礫,連根草都難尋,僅幾棵金合歡佇立。
好一會兒,貝桑前來告訴我,衆人達成協議,艾齊明天就搭我們便車去綠洲找工作,女人們留守沙漠。
「芭荷妲呢?這麼荒蕪淒涼的地方,不適合老人家居住。」
「她還在等慕德回來。」
四、邊界與駱駝
慕德是芭荷妲丈夫,一九九二年,爲了尋找迷路的駱駝,在邊界一帶失蹤了。
從芭荷妲土屋往日出的方向眺望,一條長形赤赭山脈綿延數十公里,區隔摩洛哥與阿爾及利亞,這兩個國家各自有一羣身着草綠色軍服、手拿槍桿的人,捍衛無形的「國界」,不約而同沿着赤赭山脈埋地雷、駐兵。
過往「國家」、「政府」與「邊界」等字眼不存於遊牧民族傳統,整座撒哈拉屬於所有人,卻又不是任何人的,沒有人擁有任何一塊土地,是人隸屬於大地,遊牧民族在廣袤大漠自由來去,共享甜美肥沃水草地,唯阿拉是主宰。
一九六三年,本爲兄弟之邦的摩洛哥與阿爾及利亞爲了領土劃分打了一場「沙之戰」,「邊界」這新玩意兒慢慢在一望無際的荒漠誕生,常有遊牧民族誤闖禁區而受傷,甚至喪命。
封鎖邊界的消息不時傳來,有些地方還因此發生武裝衝突。人們說,所有遊牧民族早晚得在山的這頭或那頭之間選一個。
有些家族選擇留在山的這頭,而決定到那頭過活的,將帳篷與家當綁妥在駱駝身上,攜家帶眷,半夜就着月光,走着唯有遊牧民族知悉的小徑,戍守邊疆的士兵渾然不知夜裡有着數支駱駝隊,伴隨一戶戶遊牧人家,靜悄無聲跨越國界。
遊牧民族熱愛與族人相聚,「作伴同遊」幾乎是本能性決定。每當有一戶人家收拾帳篷,準備往山的那頭走,連帶鄰近幾戶也跟着動身,待出發,遷徙的駱駝隊伍已老長。
芭荷妲再不曾見過那天穿越山頭的族人,很快地,邊界封起,駐軍日多,本爲同一家族的親人竟成「鄰國人」,從此音訊全無,永不再見。
族人跟雨水一樣,一年比一年少了,日子愈發不容易。
一九八八年,最小的兒子艾齊出生,那年雨水足些,人們說帶水而來的孩子是有福的。隔年卻開始乾旱,艾齊四歲時,沙漠旱極了,家裡一頭駱駝找草吃去了,有人在邊界似乎見着,慕德不顧勸阻,執意尋找,便再也沒有回來了,芭荷妲從此失去遷徙的力氣。一九九四年,兩國關閉邊界至今,芭荷妲更不可能走了,沿着赤赭山脈,覓得古井,搭起帳篷,帶着年幼孩子們住了下來,就靠幾頭羊兒與駱駝維生。
孤兒寡母在荒漠,苦不堪言,只要有族人勸她離開,她總一句:「不能讓慕德回來找不到我。」
大點兒的女兒都出嫁了,家裡全靠十四歲女兒薩拉把持。但乾旱實在太嚴重了,薩拉十七歲時,再怎不捨,芭荷妲還是讓她嫁進城裡,好歹日子舒服些。三年後,薩拉生了個女兒奈伊瑪,兩年後,人便走了,不稍一年,奈伊瑪便交託給芭荷妲扶養,直到她同樣嫁進城裡,幾年後離婚,帶着小孩娜蒂雅回來投靠芭荷妲。
「人們都說沙漠啥都長不出來,可妳瞧,這出去外面的生命,終究回到沙漠,還帶回新生命呢。」芭荷妲眼裡的光,是睿智,也是俏皮。
五、走入觀光業
芭荷妲向阿拉祈求的,從來只有再給沙漠多下一些雨,偶爾奢望慕德伴着大水歸來,然而阿拉回應她的,卻是一個接着一個觀光客,那數量,那頻率,遠多過落在沙漠上的雨滴。
好些族人靠着帶領外地人到沙漠體驗遊牧生活來掙點家用,幫觀光客牽牽駱駝,或是充當野地嚮導。
「觀光客是衝着沙漠美景來的,到頭來,養活一戶戶遊牧人家的,終歸是沙漠。」芭荷妲如是說。
遊牧民族一貧如洗的境遇博得不少同情,觀光客紛紛「慈善救濟」。
芭荷妲靈機一動,在觀光客必經路徑旁築了土屋,還將帳篷給移了過來,好讓觀光客能輕易發現他們。偶有觀光客在土屋過夜,或是進帳篷躲避沙塵暴與烈日曝曬,喝喝茶,聊聊天。
無須任何人提點,無須學會外國語言,芭荷妲懂得將所有曾遭受的磨難苦痛堆放在臉上,她的笑總是含蓄友善,溫柔而悲傷,彷彿灑在沙漠的水,沁人心肺,轉瞬卻被枯涸沙地給收了去。甚至可說,觀光客的出現讓芭荷妲終於允許自己將生存摺磨的痕跡自心底掏出,在臉上塗抹。當芭荷妲笑得愈是含蓄、悲傷而溫柔,當那抹笑愈是突如其來且不明所以地躲藏,愈發刺激觀光客掏出豐厚銀兩。
日子一個疊着一個地過,彷彿手一伸,人便也與慕德相聚了,偏偏艾齊掙錢能力遠不及她,責怪她死守沙漠,卻不知他們根本沒本錢搬進綠洲。沙漠好歹有個土屋可棲身,有井有水,靠着觀光客賞賜的銀兩,日子勉強還能過。一旦搬到綠洲,即使把全部的羊兒都給賣了,連付幾個月的房租水電都不夠。
芭荷妲捨不得兒子走,但她已經老得阻止不了什麼了。
六、眼裡的火焰
前來拜訪芭荷妲前,我在綠洲肉舖買了只全雞,一來便交給她。
晚餐時,芭荷妲神情有異地端來一盤半焦雞肉與幾塊麪包,那雞肉就只沾了點鹽粒,放在炭火上烤熟,無任何調味。
芭荷妲一家大小全圍在餐桌旁,面無表情地盯着桌上那盤雞肉,我竟覺自己好似凶神惡煞,硬要從難民嘴邊搶下最後的活命食糧。
窩在芭荷妲懷裡的娜蒂雅哭了,童言童語,委委屈屈,被芭荷妲低聲斥喝。
我明白了,開口請芭荷妲全家一同享用,芭荷妲矜持了一會兒,以不符年齡的俐落手腳,迅速拿起一塊雞胸肉,塞進娜蒂雅嘴裡,再塞一塊到自己嘴裡,接着將雞肉夾在麪包裡,做成三明治,全家每人各發一塊,盤裡的雞肉去了泰半,我食慾全消,勉強嚥了幾口麪包,貝桑只喝了點水。
芭荷妲熱情地將盤子朝我們推了推。
「飽了飽了,這些全給孩子吧。」
貝桑話一說完,盤子立刻見底!在芭荷妲眼底燃燒的那把渴望且近乎貪婪的火讓我忽然明白,在沙漠過着沒水沒電,僅有面包與一丁點洋蔥馬鈴薯可吃的芭荷妲一家,恐怕很久不曾見到這麼大塊完整的肉了。
當晚夢裡唯有芭荷妲那雙被雞肉點燃貪婪火焰的眼眸,與那張老邁卻依舊娟秀的臉龐。
七、跟雨一樣甜
隔日,天未亮,我就着微弱日光,拿着相機四處拍照。
芭荷妲招手要我進房,拿起傳統編織工具,坐在牆角,宛若完美模特兒與演技純熟的演員,氣定神閒地梳理起羊毛,給我最自然的畫面,極有耐性地任我拍照,許久許久。
我請貝桑拿了豐厚的住宿費給她。
正當我揹起相機與揹包,走向車子,芭荷妲叫住我,當我仍一頭霧水,脖子上已綁了一條用棉線與珠珠串成的項鍊。
我從口袋掏出錢包,她搖頭。
珠子雖是廉價塑膠品,卻是老眼昏花的她花了大把時間與心神,才能以棉線將細小珠粒串成可以配戴的項鍊。
我無語,轉身卻見娜蒂雅瘦弱嬌小身影佇立曠野間,手裡緊抓着心愛玩具:一個沒了輪輻的廢棄腳踏車輪胎。
娜蒂雅跑來抱住她,說:「我想喝水。」
芭荷妲看着我,說:「這孩子都五歲了,到現在連一滴雨都沒見過,妳瞧這沙漠旱的。」
接着低頭跟娜蒂雅說:「等艾齊到綠洲賺了錢,回來帶瓶礦泉水給妳,那水好喝,跟雨一樣甜。」
個人簡介
旅居摩洛哥多年,開辦「天堂島嶼」民宿,戮力推動撒哈拉深度導覽、生態旅遊與沙漠種樹等行動,以迴應氣候變遷下的我們的時代。
得獎感言
〈不走〉是衆多撒哈拉遊牧民族的共同故事,至今邊界依然封鎖,失蹤者未歸。今年初秋,歷史性暴雨落在沙漠,沖垮屋舍,帶走多人性命,卻也讓湖泊於長年乾旱後再現,遠因卻是愈形嚴峻的極端氣候。
謝謝評審,讓我人在撒哈拉帶旅客欣賞湖泊風光,亦能以文字向故鄉人訴說沙漠真實故事。
願我不忘初衷,願大水再回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