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的居者有其屋?新加坡「組屋求生」的社會底層

1960年,由李光耀領導的人民行動黨(PAP)成立建屋發展局(HDB),旨在爲低收入者提供廉價房屋,以達到「居者有其屋」的目的,該「組屋」計劃也一直是高房價各國的參考範例。不過隨着社會高度發展,該立意良善的組屋計劃又如何反映了新加坡不平等的社會現象?居住在組屋裡的人,又如何看待這項計劃? 圖/Time Life Pictures

在新加坡,住在租賃組屋的人很想搬出去。他們告訴我如何累積中央公積金帳戶(CPF)的存款,然後去建屋發展局(HDB)登記排隊。他們談論等待和渴望。他們的夢想不大:讓孩子在安全的環境下成長、有自己的房間;他們的夢想也有點淒涼:擁有自己的組屋纔有安全感,因爲如果他們「怎麼了」的話(也就是早逝),家人才不會流落街頭。

▌本文爲《不平等的樣貌:新加坡繁榮神話背後,社會底層的悲歌》(聯經,2022)書摘

根據這種搬出去的願望,我們大致能瞭解租賃組屋的狀況,儘管也有人提到社區的各種優點,像是鄰近市場或捷運站、鄰居樂於助人等等,不過顯然租賃組屋不是一個人會想永久居住的地方。

前面提過的停滯不前,在他們心中是極不理想的狀態,這點可以明顯感受到。相較於在新加坡擁有自己的房子、打算一輩子住在裡面的人,租賃組屋的居民很想搬走。因此我們應該試着瞭解,建屋發展局的租賃組屋和社區爲何那麼不受歡迎。

1940年代,當人們還未搬入所謂的組屋之前,多住在如圖中的店屋裡面。而當這些人之後搬進組屋之後,也將原本在窗外用竹竿懸掛衣服的習慣一併帶入組屋裡。 圖/新加坡國家博物館、新加坡文物局

1960年,由李光耀領導的人民行動黨(PAP)成立建屋發展局(HDB),旨在爲低收入者提供廉價房屋,以達到「居者有其屋」的目的。 圖/HDB

▌租賃組屋被營造的「刻板印象」?

建屋發展局的租賃組屋通常位於一般住宅區,並非單獨隔離的社區。從前的租賃組屋多半是由三到五座建築相連,較新的租賃單位則夾雜在「一般」自有住宅區裡。如果是較舊的社區,你可以感受到自己置身租賃組屋之中,雖然路過的人也許不會發現,但是那一帶的居民都知道哪裡是租賃組屋。自有住宅和租賃組屋的居民有時關係緊繃,尤其在共用公共空間時,像是兒童遊樂場或球場。

倘若沒有仔細看,你不會發現某座組屋是否大部分或全部是租賃單位,但是隻要開始留意,從街道上就能觀察到一些線索。

首先是門。辨別租賃組屋的一個方法是檢視門與門的距離,租賃組屋都是所謂的一房或二房式,意思是沒有臥室或只有一間臥室。一房式組屋有客廳、廚房和浴室,沒有獨立的臥房,大小約爲三十五平方公尺(約十坪);二房式組屋有客廳、廚房、浴室和一間臥室,大約是四十五平方公尺(約十四坪)。

相較之下,建屋發展局的四房式組屋,也是新加坡最常見的住房類型,面積爲九十平方公尺(約二十七坪),是二房式組屋的兩倍大。因此租賃組屋相對而言較爲狹窄,大門緊挨着大門。從外觀來看,你會發現租賃組屋單位密度很高。

一房式組屋有客廳、廚房和浴室,沒有獨立的臥房,大小約十坪。 圖/路透社

租賃組屋單位密度很高。而在在較舊的社區,都有一種獨特、不太好聞的味道,很難說那究竟是什麼氣味。尤其當室內空間有限,代表住戶得在走廊上晾曬衣服、牀墊和布類製品,因此氣味也來自潮溼的布品。 圖/路透社

高密度是居民緊張關係的根源,被問及是否喜歡自己的居住環境時,很多人一開始都說:「還可以。」但是如果繼續聊下去,就會聽到與他人近距離生活所引發的困擾。

許多人抱怨公共區域很髒,如果住在共用垃圾槽附近,就會有大量蟑螂和螞蟻。部分社區臭蟲肆虐,單一家庭很難消除,因爲會從別戶蔓延過來。這裡鄰居相互幫忙的比例高過我自己住的社區,但是有人告訴我,他們會小心不要太常和鄰居「混在一起」,以免成爲八卦的目標,因爲無論有意或無意,距離太近就容易相互監視。居民不希望讓自己和家人蒙羞,或是成爲衆人關注的對象,尤其是單親媽媽,對於往來的對象更爲小心,因爲她們「不想被說三道四」。這些問題並非租賃組屋獨有,但是密度過高會讓問題更嚴重。

租賃組屋的第二個特點是氣味,我拜訪過很多租賃組屋,尤其是在較舊的社區,都有一種獨特、不太好聞的味道,很難說那究竟是什麼氣味,不過這也是高密度的結果。伴隨氣味的是公共區域的垃圾,包括廢棄的牀墊和傢俱,有時還有樓梯間的貓尿味。室內空間有限,代表住戶得在走廊上晾曬衣服、牀墊和布類製品,因此氣味也來自潮溼的布品。

你會漸漸習慣那種味道,不過總是能隱約感受到。剛開始做田野調查時,撲鼻而來的氣味,是我走進租賃組屋社區最明顯的感受之一,我的大腦會立刻轉換到田野研究的模式;倘若幾周沒去,只要一聞到那種氣味,就會聯想到與社區及研究相關的回憶和感覺;走樓梯時,尤其是看到有貓尿的地方,我都會屏住呼吸。

圖/法新社 2016年,一名76歲的老人在組屋裡被發現孤獨死去,門外堆積了各種垃圾和回收物品。

我不認爲垃圾和氣味的問題,是因爲租賃組屋居民不擅長維持環境整潔,新加坡其他密度較高的區域也會產生大量垃圾。別的社區能夠保持整潔,是因爲有許多人付出勞力在打掃。關於氣味,我想到的是:一回家就聞到這些味道,彷彿進入與新加坡其他地方不太一樣的空間。無論他們是否察覺,租賃組屋的居民回家時,他們進入的區域不僅在視覺上有所區隔,在更原始的嗅覺方面也有特殊的標記。

進行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我不會覺得不安全。老實說,我一開始有點小心翼翼,現在回想起來,必然是因爲心裡也對低收入社區抱持偏見。就像所有不公平的偏見,在經歷真實複雜的體驗後,就會漸漸退卻。一旦認識曾經入獄或犯法的人,他們就變成真真實實的人,而不是諷刺漫畫裡的平面角色。

不過,除了對低收入社區先入爲主的想法外,租賃組屋的第三個特點也助長危險、不安全的感覺,以及不信任與監視的氣氛,那就是無論實際或象徵意義上,租賃組屋社區都經常能看到警察。相較於其他社區,警車和警察更常在租賃組屋出沒。部分居民告訴我,那一帶除了警察外,還會有緝毒人員。租賃組屋隨處可見的立牌和海報,也不斷提醒人們潛藏的危險,提醒居民他們的生活隨時可能遇到什麼嚴重的問題。

也許有根據經驗、看似合理的理由,證明相較於其他社區,租賃組屋社區爲何需要較多警察與這類立牌和海報;也許與其他社區相比,這裡發生過更多需要警方關注的事件(儘管很可能正是由於警察的存在,在這裡即使輕微的犯罪也較容易被逮捕)。但是我們不禁質疑,在大部分居民奉公守法的情況下,是否有必要營造出這麼明顯的危險和不安全感。更尖銳的問題是:

租賃組屋隨處可見的立牌和海報,也不斷提醒人們潛藏的危險,右圖爲租賃社區電梯裡貼上不要向高利貸借錢——「1800-X-AH-LONG」(「阿窿」(Ah Long)是福建話,指高利貸業者)的海報;右圖則爲在提醒「此社區」曾有居民因無力還債,遭到非法放款業者騷擾的案例。 圖/維基共享、Crime Alert 臉書

我感受最深刻的一次,是和一羣來自英國的訪客走過「一般」社區,其中一名訪客笑着說,這裡到處都是振奮人心的標語。我笑了出來,告訴對方,是啊,新加坡有很多提倡「美德」的標語,她大呼:「沒錯!美德!」

那時我已經開始在租賃組屋社區拍照,發現那一帶有很多負面的標語,她的觀察立刻讓我聯想到租賃組屋社區和自有住宅區的對比:

一邊是:不要(向高利貸借錢);另一邊是:要(爬樓梯,促進身體健康!)。一邊是不祥的畫面;另一邊則是健康的圖像。自有住宅區的居民有時也會在電梯門上看到提防高利貸業者的海報,因此這些海報不是隻針對租賃組屋的居民。然而,三年田野調查期間,在租賃社區等電梯時,我不記得自己看過除了「1800-X-AH-LONG」(「阿窿」(Ah Long)是福建話,指高利貸業者)以外的海報。在這些社區裡,幾乎看不到英國朋友觀察到的振奮人心的標語。

想像一個孩子,每天放學回家搭乘這樣的電梯;想像你是那個孩子,在低收入租賃組屋社區成長,每一天觸目所及都是這種負面的標語。

圖/歐新社

高度城市化和高度發展新加坡也面臨貧富懸殊的難解問題。今年一月,一名79歲的老人胡鏈成被報導過去30多年來都陸續居住在樹林裡,靠着四處打工維生,這讓新加坡人爲之震驚。後來,在議員的幫助下,胡鏈成已經搬進如右圖的一房式組屋。 圖/新明日報、Liang Eng Hwa臉書

▌空間雖小,但電視機是必需品

正如一般人預期的,組屋內部維護的狀況不盡相同:有些傢俱稀少,有些雜亂無章;大多數都很乾淨,儘管少數很髒;有些住戶以自己的家爲榮,打理得整潔清爽、精心裝飾;有些人很有藝術天分,繪製壁畫或用模版在牆上彩繪,裝飾他們小小的空間。

雖然有這些差異,不過由於空間不足,所有住戶都要設法替家人創造空間。房間不夠,代表客廳通常得兼作臥房,許多家庭的客廳只擺放少量傢俱,因爲要留下睡覺的空間。有些人使用牀墊,白天可以折起收好,晚上再鋪放出來;其他人則是使用地墊,或是直接躺在地板上睡覺;有些人有沙發牀。很少家庭擺放能夠容納全家人的大餐桌,即使有餐桌,一次也只能坐兩、三個人,很多人使用摺疊桌。在空間有限的情況下,能夠隨時將物品移開很重要。

居民的傢俱則反映出新加坡社會浪費的現象,部分收入有限的人擁有上好的傢俱,因爲新加坡富人扔掉狀況還很好的物品。我有時在這些狹窄的組屋裡,看到漂亮的木雕椅子、華麗的牀架,以及老舊但顯然制工精細的沙發。

此外,正如社工經常指出的,很多人有平面電視。

《BBC》曾在2014年報導新加坡貧富懸殊的問題,點出了單親、低收入家庭的生活狀況。 圖/BBC影片截圖

圖爲一名居住在組屋的男子,俯瞰新加坡繁華的金融市區。 圖/路透社

電視這件事值得我們特別探討。在新加坡和其他地方,時常聽到有人說,低收入者也許不像他們宣稱的那麼貧窮,或是思慮不夠周詳等,因爲他們擁有大螢幕電視。從我採訪的社工和協助低收入家庭組織的志工口中,也經常聽到類似的說法。他們說這些話時,通常是以開玩笑的語氣隨口提及,而非經過深思或帶有惡意,例如:「他們的電視比我的還大!」我也注意到拜訪的家庭幾乎都有電視,有些的確很大。

一般人以爲低收入家庭是到連鎖家電賣場購買電器,因爲可以分期付款。很多人提到這點時,是在暗示低收入者不夠謹慎、沒有撙節開支。確實有些人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商品,最後付不出錢;然而,不能因此聲稱他們花錢不夠謹慎,應該是說他們的收入無法滿足某些重要需求。

低收入家庭經常是透過捐贈和二手商店,來取得家庭所需的物品,像是電視、冰箱、沙發、牀、洗衣機和書桌。新加坡的有錢人家會在現有物品損壞前購買新電器和新傢俱,例如升級到解析度更高的電視。我拜訪的家庭中,很多都擁有不符合他們收入水準的電器和傢俱。雖然有些人是用分期付款購買,但有很多人會特意告訴我:「這是某某組織給的,那是某某組織送的。」

圖爲買家們正在觀望新加坡政府於2013年推出的郊區私人公寓開發計劃的建築物模型。 圖/路透社

比較年輕或擅長使用網路的人,會在二手物品網站購買東西。凡是曾將舊衣服、傢俱或其他物品捐到諸如救世軍(Salvation Army)這類慈善機構的人,都知道那裡堆滿各式捐贈物資。所以電視機,包括大螢幕電視在內,不是告訴我們低收入家庭「思慮不周」,而是顯示社會的高度消費和浪費。

在2017年的新加坡,電視已經不能算是奢侈品,而是每個家庭都有的基本配備,有些家庭甚至擁有不只一臺。每次拜訪低收入家庭,我發現電視幾乎都是開着。我們談話時,通常維持打開的狀態,只是會把音量調小。他們通常沒有第四臺,所以是收看馬來語、泰米爾語(Tamil)或國語的公共頻道。

有些家庭透過網路收看節目。此處的重點在於:

電視在低收入家庭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新加坡是花費高昂的城市,外出通常代表得花錢,孩子可能要求買東西,或是必須花錢吃飯、搭車、購買景點門票。此外,父母也擔心附近環境的不良影響,如果待在家裡,沒有玩具或電動遊戲會很無聊,從事其他興趣的能力也有限,因此電視成爲重要的娛樂。電視機可能是低收入家庭最重要的電器之一,只排在冰箱和洗衣機(經常也是透過捐贈取得)後面。

新加坡被視爲高度發展的國家,但貧富懸殊的不平等問題依然有被改善的空間,討論的關鍵也在於:新加坡如何對待弱勢族羣和家庭?以及,我們期待新加坡是一個怎麼樣的國家?圖爲一名流落街頭的當地人。 圖/路透社

《不平等的樣貌:新加坡繁榮神話背後,社會底層的悲歌》

作者: 張優遠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22/01/06

內容簡介:名列亞洲四小龍的新加坡,向來給人光鮮繁榮的印象,然而作爲亞洲最富裕的國家之一,其經濟發展的背後充滿爭議,強調國家榮耀的國族主義,只想揚長避短,對社會不平等問題視而不見。新加坡社會學專家張優遠深入走訪底層社會,歷時三年與低收入者聊天、訪談及觀察,瞭解弱勢階層面對的困境,結合其十年來對於新加坡家庭、社會福利、性別和公共政策的專業研究,指出新加坡在托育結構、福利制度、教育體系、勞動環境中普遍存在的弊病與不平等,反思改善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