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思潮》權力轉移的虛實與第三次世界大戰(張登及)
川普陣營則顯然偏向聯盟無用論,偏好更粗獷的自強與弱敵。未來如果美、中雙方都全然以自強—弱敵爲尚,世界大戰的風險就更大了。(美聯社)
世界大戰警訊再起
美國總統候選人川普在與拜登辯論時聲稱,拜登正在把美國拖向第三次世界大戰,理由是習近平、普丁、金正恩等都不「尊敬」拜登。歐洲少數親中親俄的首腦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吉(Aleksandar Vucic)近日還聲稱這種大戰快則數月內可能爆發,因爲大國領袖已罕言和平而皆在備戰。
的確,早已有如奈伊(Joseph Nye)等許多知名的西方學者和美國戰略界人士警告,美中正如一戰前夕那樣滑向戰爭。以看好「中國模式」著稱、從新加坡轉至香港的知名學者鄭永年也認爲各國的社會極化,將助長世界大戰的趨勢。華府還有論者主張因爲衝突不可避免,美國應帶領盟國,爲爭取「無可取代的勝利」進行準備。
但絕大多數論者顯然不是依循川普的「尊敬論」來推論;也就是引爆大國戰爭,與其說是因爲不尊敬對手的領袖,不如說更多是因不尊敬對手的實力。對拜登而言,目前美國經濟強勁、股市長紅、就業興旺、盟國團結,豈有中、俄、朝、伊等國「不尊敬」之理?但對高唱「讓美國再度偉大」的川普與支持者而言,民主黨過去執政讓中國佔太多便宜,又浪費資源在烏克蘭、移民救助、社會福利,使美國實力就算還領先,也岌岌可危。如果揚棄自由貿易改行保護主義振興美國,川普自認美國有炸平莫斯科與北京的實力,還是不在話下。
均勢是國際政治常態
在經典的國際關係現實主義假定中,在無政府狀態下維繫主要大國之間的權力平衡(又叫「均勢」),是確保和平的重要條件。權力平衡同時指一種大國力量概等的「狀態」,也可以指確保力量概等的「政策」。簡言之,它既可以是「狀態」,又可以是「政策」。反言之,凡追求打破權力平衡的,就被稱爲是追求「帝國主義」或者「霸權」。現實主義理論認爲,但凡理性的國家行爲者,自當會共同阻止帝國或者霸權的出現。
不過因爲國家並非憑空存在,而是生存於地理時空之中,受到山川海洋的阻礙或庇佑,再加上文明、宗教與意識形態親近性的影響,所以有節制的各據一方的區域霸權,有時不僅不會受到「合縱」制衡,還會得到默許和扈從。但是若「區域」霸權不知節制去追求「過度」擴張,比如試圖干預、兼併遙遠或理念極度歧異的國家,就難免引起其他國家以「均勢」政策對抗之。
至於均勢政策的基本手段不外兩條:「自強」—富國強兵,與「聯盟」—聯手禦敵。「自強」是國防外交之本,因爲國際信任是稀缺事物。「聯盟」是機動靈活策略,因爲找別人去分擔制衡對手的成本,總是對自強更有利。世界上但凡有「矛」之處,就會有「盾」。國家反制對手自強與聯盟的辦法,則是「弱敵」與「楔子」(wedge strategy)。「弱敵」指遏制對手內部經濟與軍事發展的速度以及政治穩定。「楔子」指在敵對聯盟中間打進楔子(離間),削弱甚至瓦解其聯盟。
這些簡要的國際政治概念,其實各大文明古已有之,只是未必以現代政治學的方式系統化陳述,但古今各國政治家與外交家都頗有了解。不過當代民衆對上面這些西方現實主義ABC的基本認識感到陌生甚至反感,原因也很簡單。因爲現在大多數民衆是在冷戰即將結束,即戈巴契夫展開蘇聯改革之後纔出生(40歲以下)。接着就是兩極體系解體,多元主義政治與自由市場經濟伴隨美國獨強時代到來,「均勢」一度被認爲與外交史一起被埋葬,全球各國都是接近「世界政府」的泛美和平(Pax Americana)下,朝向現代多元政體與自由市場經濟前進的單元,不再需要擔心自強成本或聯盟拖累,也不用考慮他國會搞「弱敵」或使用「楔子」。一方面體系霸主實力超越列強、勢力範圍超越地緣區域,其推動的全球化更使各國同質化;再者霸主國也會弱敵與使用楔子,壓制不服全球多元主義與市場經濟的對手。也就是美國偉大是歷史終點、一路到底,理應沒有川普呼喊「再次偉大」的問題。
美中均勢:實力差距之爭各有所本
但問題就是來了。所以川普黨人與民主黨相互指責政敵削弱美國、輸掉了霸主的地位。其實現實主義中的權力轉移(power transition)理論21世紀之初就提出霸主與次強間實力差距進入80%,雙方即會進入危險區。用艾利森(Graham Alison)的話說就是掉入修昔底得陷阱,前兩強很可能因恐懼被超越或被先發制人,發動戰爭。就這一點而言,我們確實應該相信習近平向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抱怨華府在設伏,圖謀引中國入臺海戰場而大敗;也應該相信川普擔心俄、中以爲「東昇西降」,「不尊敬」美國的實力,挑戰美國單極霸主的地位。
那麼習近平與川普的「擔心」,甚至馬克宏多次表明的「單極已經結束」的判斷,到底有無所本?除了帶風向的例外論(包括美國例外或中國例外)與衰落論(包括中國崩潰論與美國衰落論),專業的研究呈現的景象確實是莫衷一是。比如世界銀行(World Bank)5月剛提出的國別經濟比較,用購買力評價(purchase power parity)研判中國經濟規模對美領先仍在擴大,從美國的119%上升到125%。外媒引述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進一步分析,包括汽車、造船、鋼鐵、發電,中國不僅重工業指標領先美國不少,消費領域如運輸旅次、智慧型手機銷售等也領先美國。因此,中國國家統計數據不僅不是充斥水分,反而是刻意低估,以圖享有「發展中國家」領袖的頭銜與特權。因爲美國升息導致美元上揚使中國經濟估值縮水的表象,並不能證明美中權力轉移已經終了。
但大陸國家發改委所屬官方網站近期發表人民大學學者王文的專文,則與其過往樂觀復興論的看法不同。他認爲美元匯率導致的中國經濟帳面縮水固不足論,但中國大陸新創企業、人工智能投資、晶片技術發展、生醫領域科技等高精尖領域與美國的差距正顯著拉大。例如美國2023年在生成式AI領域僅私人投資就有近230億美元,是中國的30倍以上,且中方該領域獲得的融資仍在下滑。在應用領域,百度2010年市值接近谷歌,現今谷歌市值是百度50倍以上。兩國主要網路平臺企業(谷歌、臉書、阿里巴巴、騰訊等)的市值總額差距,僅在兩年內就拉開2兆美元。作者認爲中、美這些重要指標差距拉大,中國應該警惕。
大國以自強弱敵爲尚,風險更增
以上兩種截然相反的評估,各自都言之成理。美國要避免多極化是共識,但川普派會更相信世界銀行報告的邏輯,並訴諸「自強」與「弱敵」的戰略。拜登曾說北京的經濟麻煩如定時炸彈,偏好「聯盟」與「楔子」策略。因爲過去幾年華府西方聯盟與印太楔子策略有其成效,使北京的重點更多轉向自主與自強,同時向「全球南方」拓展盟友;雙方雖激烈競爭,但聯盟與固樁拔樁之爭漫長,尚不致使衝突陡升。川普陣營則顯然偏向聯盟無用論,偏好更粗獷的自強與弱敵。未來如果美、中雙方都全然以自強—弱敵爲尚,世界大戰的風險就更大了。
(作者爲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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