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鄰居:脫歐喧囂下的蘇格蘭跟愛爾蘭

當「小英格蘭人」和脫歐陣營正在爲公投風向利於他們而彈冠相慶的時候...。 圖/路透社

文/尹子軒(香港The Glocal副總編輯)

當「小英格蘭人」和脫歐陣營正在爲公投風向利於他們而彈冠相慶的時候,深信歐盟爲他們國家福祉根據的蘇格蘭和愛爾蘭人,已經各自惆悵於是他們千年的鄰居,如何再一次將他們命運推向邊緣。

首先是蘇格蘭。不是隻有那些一心一意、念茲在茲想脫離英國的蘇格蘭國族主義者纔有獨立的念頭,許多原本願意留在「聯合王國」(大不列顛與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人,在意識到脫歐勢必退出歐洲單一市場後,離開英國想法亦開始蠢蠢欲動。而在第一次蘇格蘭獨立公投後國族主義色彩漸退,已經向執政黨轉型的蘇格蘭民族黨(SNP)或許會被迫放手一搏——嘗試極高風險的第二次公投獨立。

另一方面,本身已爲歐盟會員國的愛爾蘭,也對於自己可能成爲此次英國公投脫歐效應下的最大輸家而感到頭痛。姑且不論在經濟上,北愛爾蘭對愛爾蘭的貨貿出口(北愛的出口有三分之一進到愛爾蘭),以及都柏林蓬勃的資產管理業務均因脫歐而大受影響,在政治上,衝擊最大的莫過於兩愛簽訂的和平基礎——《受難節協議》(Good Friday Agreement)。同爲歐盟會員的愛爾蘭與北愛爾蘭,在歐洲統合制度下仰賴歐盟保障的會員國對等關係,透過歐盟作爲第三仲裁者來維穩雙邊關係;英國脫歐後少了這層屏障的兩愛跟英國,三邊已冷卻的衝突可能再此被點燃。

在留歐對蘇格蘭跟北愛都有絕對益處的情況下,此次脫歐公投在蘇格蘭、愛爾蘭以及北愛爾蘭三地所引起的騷動與政治後果,可能是現今主張脫歐的英格蘭民族主義者始料不及、也無法承受的。

「蘇格蘭,歐洲,與獨立之路。」如果英國決心脫歐,蘇格蘭的主流民意或許將再發起第二次獨立公投。 圖/《週日蘇格蘭報》

▎放手一搏:蘇格蘭的第二次獨立公投?

蘇格蘭民族黨前黨魁薩孟德(Alex Salmond)曾在一次電視辯論時指出,倘若公投脫歐事成,但在一向親歐,人口數卻不敵英格蘭的蘇格蘭內被否決,蘇格蘭將會「理所當然」地舉行獨立公投。依據歐盟里斯本條約(Treaty of Lisbon)第五十章(Article 50),歐盟會員國一旦決定離開歐盟後,將有兩年的時間來決定往後與歐盟的合作關係,兩年過後所有對該國的歐盟條約將失效——對蘇格蘭來說,這兩年必定是決定蘇格蘭「脫英入歐」的關鍵時間。

這種說法絕非危言聳聽,蘇格蘭不只在社會政策上與歐陸更爲貼近,歐盟的「共同農業政策」(Common Agricultural Policy)以及「區域與凝聚政策」(regional policy and cohesion fund)對蘇格蘭農業以及經濟上的補助亦至關重要;然而比起歐盟金援,影響蘇格蘭最大的還是歐盟單一市場。截至今年一月,去年整年蘇格蘭對歐盟(不含英國)非能源出口達到110億英鎊,而對英國則更高達到450億英鎊,兩者加起來佔蘇格蘭總出口的八成。英國一旦脫歐,除了對歐盟的出口會因此下跌之外,失去歐盟津貼補助以及以歐洲市場作爲制衡英國籌碼的蘇格蘭,還能指望倚賴同樣因脫歐而經濟不穩的英國內部市場嗎?答案恐怕不甚樂觀。

對蘇格蘭來說,這兩年必定是決定蘇格蘭「脫英入歐」的關鍵時間...。 圖/美聯社

雖然相關評論猜測,脫歐後的英國如果想要繼續參與單一市場,或許可遵循「挪威路線」加入「歐洲經濟區」(European Economic Area ),然而如英國首相卡麥隆先前所指出的,經濟區參與國並不如歐盟會員國般享有參與制定單一市場政策的權力,對脫歐派主打的「制定自己貿易規範」跟「控制移民」的兩大訴求來說,「挪威路線」顯然不是最符合脫歐陣營需求的選項——試圖透過參與歐洲經濟區來彌補脫歐後英國在單一市場的損失,不僅反而失去了主導單一市場政策的機會,也還是需要繳納歐盟預算跟無條件接納歐盟移民。

在政治上,以往以歐盟會員國資格以及歐盟經濟出口作爲與蘇獨談判籌碼的反蘇獨運動,在英國脫歐必然失去立場,而蘇格蘭獨立黨面對如此根本性的政經情勢變化,爲了持續鞏固主導權,更可能因此放手一搏,在兩年之內舉行第二次蘇獨公投。若借鏡加拿大魁北克省兩次公投失敗之後獨立派的完全潰退,如果蘇獨再次挑戰失敗,蘇格蘭獨立黨恐面臨垮臺危機,屆時蘇格蘭和英國的分歧恐怕會朝着無可挽救的方向發展。

在2014年蘇格蘭公投時,歐盟亦曾迴應過蘇獨陣營,脫離英國的蘇格蘭不具備歐盟會員國身分,如欲加入,也還需要重新遞交申請書,而入歐審覈的時間短則十年,長則三十年;就算這次英國脫歐後蘇格蘭毅然決然地選擇獨立,也無法在傾刻間重返歐盟。屆時,不論是渴望維持聯合王國完整的英格蘭人、還是蘇格蘭的民族主義者,抑或是沉默的蘇格蘭人,都將會是輸家。

立場傾向統和派的《蘇格蘭人報》在Brexit公投前一週,接連在頭版刊登全版廣告:「上回公投的『Yes』代表離開(蘇格蘭獨立)而『NO』是留下(續留英國)。但這回的『No』卻代表離開(脫歐),『Yes』反倒變成了留下(留歐)。這或也代表上一次的『Yes』(蘇格蘭獨立)將再次成爲離開的機會,而如果想對此說『No』你就必須選擇留下(留歐)。」上一次的蘇格蘭獨立公投時,Yes代表離開,No代表留下,這次英國脫歐公投,No代表對歐盟說不。 圖/《蘇格蘭人報》

▎愛爾蘭與北愛爾蘭:再次燃起的邊境之火

在脫歐議題上與蘇格蘭有如難兄難弟的愛爾蘭跟北愛爾蘭,這對冤家對脫歐更爲關注;尤其是不久前才走出歐債危機陰影,成爲歐盟裡國民生產總值增長最高國家之一的愛爾蘭,馬上又要面對脫歐掀起的歷史舊患和邊界之爭。

自1921年愛爾蘭內戰起,北愛爾蘭以及愛爾蘭之間的戰火一直延燒到1998年的《受難節協議》,方纔稍微止息。現今愛爾蘭的議會依然深刻地留有當時內戰的痕跡:佔全國近半票數的執政黨愛爾蘭統一黨(Fine Gael)跟在野黨愛爾蘭共和黨(Fianna Fail)便是1921年內戰的起源、英愛條約(Anglo-Irish Treaty)的支持與反對者的直系繼承人——愛爾蘭統一黨的前身當年在西敏寺和倫敦當局周旋簽訂英愛條約,保留不列顛帝國與愛爾蘭之間的主從關係,並將北愛爾蘭六郡歸給英國管理;站在對立面的共和黨,當時則奮起希望整個愛爾蘭馬上全面「去英國化」。而近年興起成爲國會第三大黨的新芬黨(Sinn Féin),則是一羣號稱支持1916年第一批對抗英國的武裝抗爭者、與愛爾蘭共和軍關係匪淺的共和死硬派。

北愛爾蘭主權歸屬的衝突,因爲英國跟愛爾蘭同爲歐盟會員國、擁有共同利益而在八零年代末大大地獲得緩解——至少對愛爾蘭來說,她可以透過參與歐盟事務間接地影響北愛;比起武裝衝突,歐盟不失爲彼此對話、合作,甚至是和解的一個緩衝空間——在這樣的條件下,1998年的《受難節協議》才能廣泛地受到各方的支持。就連新芬黨,雖然至今仍強硬地否認愛爾蘭共和軍二十多年來的武裝抗爭有任何道德上的過失(該組織在1979年到1990年間暗殺過五位英國議員,甚至差點在1984年炸死柴契爾夫人),也都在1998年協議後表明將訴諸和平手段以達政治目的。

今天愛爾蘭和英國之間的和平之所以能發展至此,甚至能得以維繫,幾乎可說是奠基於雙方共同的歐盟會員國身份上。如今這份穩定將可能因英格蘭人片面否決歐盟而面臨崩解;新芬黨甚至不諱言表示如果英國一意孤行,那麼「愛爾蘭統一公投」或也將勢在必行!

1989年英國柴契爾夫人與時任愛爾蘭總理蓋瑞特•費茲傑羅(Garret FitzGerald)簽訂《英愛協議》(Anglo-Irish Agreement)。該協議雖未能即時帶來和平,卻爲往後十幾年雙邊對話奠定一定的基礎,直到1998年英愛達成《受難節協議》共識。圖/路透社

不久前才走出歐債危機陰影,成爲歐盟裡國民生產總值增長最高國家之一的愛爾蘭,馬上又要面對脫歐掀起的歷史舊患和邊界之爭。圖爲《愛爾蘭時報》頭條報導愛爾蘭獲歐盟紓困。 圖/歐新社

而且,不論是愛爾蘭還是北愛爾蘭的經濟都比蘇格蘭更爲倚賴歐盟——都柏林是歐盟內僅次於盧森堡最大的基金註冊地(UCITS),亦是倫敦銀行家跟基金公司的寵兒;北愛爾蘭常年是歐盟預算扣除繳納金額的淨獲益者,而在歐盟共同農業政策下,歐盟所給予北愛爾蘭的補助甚至高達北愛農民年收入的87%——歐洲單一市場的貿易可謂是兩國共生的紐帶。

此外,一旦英國脫歐,北愛爾蘭和愛爾蘭將因爲英國離開人員自由流動協議而重新架起雙邊國界的籓籬;屆時,愛爾蘭作爲英國和歐盟唯一的陸地邊境,英國也必定會嚴加駐守,以防脫歐者口中最大的威脅——歐盟移民(含愛爾蘭移民)的進入。脫歐所誘發的負面效應,對於兩愛之間本早已獲得緩解的衝突不但無任何助益,更有可能讓三方不穩定的關係更添芥蒂。雖然脫歐陣營聲稱,英國在離開歐盟後所免除繳納的歐盟稅金,可將轉用於補助北愛爾蘭的年預算,但這到目前爲止仍只是未知的空頭支票,難道就足以抵消脫歐所帶來的政治與社會躁動嗎?

整場脫歐公投的遊戲中,脫歐派最大支持者就是一羣以英格蘭政經利益爲中心的保守黨機會主義者。英國整體實際上從歐盟獲得的利益(不論是物質還是非物質)都不比脫歐支持者想得的少——富饒繁榮以及和平穩定這兩項現代發達文明最基本的要素,歐盟皆已證明了可以給與其會員國最大的支持,並作爲各會員國最大的靠山。儘管歐盟未必符合英格蘭國土上,那些短視而又頭腦簡單、滿腦子大國吞併小國一類叢林法則的脫歐支持者的胃口,但是歐盟作爲站立在人類文明前線的超國家組織,早已超越了以國家作爲單位的思想,航向未知的新世紀。

脫歐所誘發的負面效應,對於兩愛之間本早已獲得緩解的衝突不但無任何助益,更有可能讓三方不穩定的關係更添芥蒂。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