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田裡的積水無處去 | 深度報道

記者/李佳楠 實習記者/馬世雯

編輯/劉汨

一位村民望着被淹的田地

“澆了三次的玉米,現在被淹死了”,這是過去一段時間,河南地區一些農田的真實寫照。6月的大旱連上了7月的暴雨,農民們先是忙着找水灌溉,現在又發愁怎麼把水排出去。

暴雨過後一兩個星期,很多莊稼還泡在水裡,村民們只能挖掘臨時的排水溝應急。他們中很多人還記得幾十年前“上河工”的情景,農閒時大家一起出力,整修村子裡的溝渠河道。只是後來,這樣的記憶越來越少。

現在,看着田裡遲遲排不出去的積水,村民們開始紛紛指責那些在排水溝裡蓋房子、種莊稼的鄉鄰。但這背後更復雜的問題是,在農村水利設施自發式的日常維護中,村民們參與積極性的減退,以及資金支持和監管力度的不足。

暴雨過後,段寨村村民在查看水情

排不出去的積水

7月初,河南南陽開始時不時下雨,緩解了連續一月多的旱情。在英莊鎮段寨村,王麗看着地裡的玉米、花生,盼着今年能有個好收成。但緊隨而至的暴雨,讓她的願望泡了湯。

7月14日以來,河南省南陽、周口、許昌等多地出現連續強降雨。據中央氣象臺數據,7月15日9時至16日8時,全國降水量排在前10的地區,河南佔了9席。

王麗告訴深一度,段寨村地勢低,村子排水主要靠臨近的華河。7月15日上午,上游不斷來水,接近中午,華河決堤。河水倒灌進兩邊的農田,把莊稼全都衝了一遍。“往南的一個村莊地勢更低,莊稼幾乎全部被淹。”

7月16日1時至2時,河南最大小時降水量出現在南陽社旗縣大馮營鎮,達到148.3毫米。大馮營村村民趙明剛睡下不久,摸到牀邊的積水,一下驚醒了。他正守着自家建在高處的鐵皮棚子,裡面屯着50多萬斤麥子,想等到9月賣個好價錢。

“20多年來沒被淹過”的鐵皮棚子還是進了水,麥堆被淹了20公分深。趙明很心疼,這些過水的麥子,現在出手價格就要便宜一半,損失8萬多元。他還有三四百畝玉米地也被泡了,面臨絕收後幾十萬的損失。

在這場強降雨中,這是南陽許多農民的共同經歷。他們剛剛熬過了一場大旱,有人集資挖井,有人光是抽水灌溉的電費就花了上萬元。而眼下,他們面對着被淹的農田,又要爲怎麼把水排出去發愁。

一位種糧大戶的2000畝玉米,已長到八九十公分高,水位高峰時完全被淹沒。他說,如果水能及時退了,後果只是把肥料沖走了,還可以再施次肥,“但如果一直不退,玉米苗泡在水裡就活不成了。”

一位河南的農業專家告訴深一度,農田被淹後,排水是第一位的,一般田間積水達到3天以上,玉米的根系就會在無氧環境下腐爛,造成爛根、黑根現象。

在河南當地,許多農田的排水主要依賴於人爲挖掘的水溝,將積水引入河流等水域地帶。但這次暴雨後,許多積水嚴重的農田,卻面臨着“無溝可用”的境地。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一位駐馬店的村民反映,因同村人建房時填埋了公共排水溝,導致自家耕地無法正常排澇。7月初,一位許昌的村民也反映了類似的問題,“一到雨天就嚴重積水。”

7月18日,在社旗縣大馮營村,李康見村裡路上的水退了,想去看看自己的40多畝農田。“淹得最深的時候,到了大腿根”,眼下地裡很多地方看上去像是幹了,可踩上去,“一腳一個十幾釐米的坑,裡面還是水汪汪的。”

李康說,前幾天雨水太大,有的排水溝一下被灌滿,地裡的積水出不去。可眼下,河道的水位下降了,“就隔着一條路,可有些田旁邊根本沒有溝可以把水引過去。”

像村裡很多人一樣,李康只能拿着鐵鍬,在自家地頭挖出一條臨時的小溝排水。他自家的花生田和相鄰地塊現在只有幾十公分的間隔,沿着邊界有一列時密時疏的玉米田,還有近些年新栽上的一排楊樹。“這些地方,以前都是排水溝。”李康說。

一塊田地旁的排水溝被種上了玉米

從“上河工”到“無溝可用”

爲了儘快把水排出去,甚至有村民挖開了村裡的水泥路。李康聽到各種抱怨,不只是這次降雨,去年雨水沒這麼大,也有農田被淹。一位村裡老人和他說起,1975年時也下過一次這麼大的暴雨,但水排得快,不像現在這樣積着。

李康記得,以前村裡田間農用道旁,都有寬3米、深1.5米左右的排水溝,農田的積水流入水溝後,再流向河道。社旗縣大馮營鎮村幹部趙芬告訴深一度,二三十年前,除自然形成的水溝之外,村民們還要出義工,“村裡分派任務,一家挖一段”,在全村農田旁都開挖出連貫、規整的排水溝。

多位當地受訪者都有關於當年“上河工”的記憶。冬日裡,農閒時間,村幹部在大喇叭裡通知,年壯的村民們穿着厚棉襖、騎着自行車或坐着村委會安排的拖拉機,去挖河溝、清淤泥。有個別家庭沒時間完成分配的任務,還要找親友“代挖”。

在李康的印象裡,排水溝日漸疏於修整發生在近20年。村裡分地後,部分村民爲了多收入,陸續在溝裡種上莊稼。還有村幹部發現,近些年因爲禁燒秸稈,很多村民直接將秸稈堆在乾涸的水溝裡,“大水一衝,都堵在河道里。”

李康還特別提到了穿村而過的掉槍河,作爲積水的最終去處,掉槍河是大馮營鎮境內的主要河流。農民日報7月19日的報道中提到,掉槍河在大馮營鎮境內長約4公里,有2條較大的自然排水溝,可供7個村約5萬畝土地排澇,還有60條幹、支、鬥、渠等水利設施,全長80公里。

但李康對深一度說,至少流經大馮營村的這段掉槍河,10多年來缺乏維護管理。陸續有村民在河道中種地,“地裡的土被慢慢扒到了河裡,河道一點點變窄”,曾經30多米寬的河道,現在最窄處只有兩三米寬。

2016年,河南省中牟縣水政監察大隊一位工作人員在發表的論文中提到,省內雖然有些地區的排水系統比較完整,但因水渠內淤泥雜物較多,且管理混亂,很多排澇設施已不能真正發揮功效。

隨着時間推移,農村排水問題在近些年日益顯現。據《財經》雜誌報道,在新鄉市輝縣占城鎮,2021年7·20暴雨後,9月和10月又分別下了兩次大雨,直到10月30日,一些村民還因田溝裡的積水無法播種。時任西樊村村支書表示,該村最早有20多公里長的溝渠,基本上每塊地都有排水溝,包產到戶後,村裡興起“平溝熱”,上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前10年間平溝者最多,“村中很難看到一條完整的排水溝了。”一位河南周口的村民告訴深一度,村裡甚至有人填平了用來排澇的溝渠和水塘,墊起地基,蓋了房子。

2021年9月,南陽出現強降雨時,正是段寨村花生收穫的季節。河溝排水不暢,農田被淹後,花生全落在了地裡。王麗和村裡一些年輕人提出,不允許村裡人再去排水溝種莊稼,遭到了很多反對。

此後,王麗覺得河溝算是村裡的公共區域,礙於鄉土社會的人情關係,沒再多說。這次積水又淹了農田,“開始有更多人抱怨排水不暢的危害。”

掉槍河流經大馮營村的一段只有兩三米寬

農戶的積極性

2024年4月,南陽市農業農村局發佈《關於做好全市農田溝渠管網疏浚疏通工作的通知》,要求吸取去年“爛場雨”教訓,及時做好防汛排澇工作。

這份通知提出,要全面排查農田溝渠管網排澇不暢通等問題,發現灌排溝渠和管道有泥土淤積、雜草雜物堵塞情況的,及時組織疏浚渠道、疏通管網,暢通灌排體系,5月底前全部完成。

社旗縣大馮營鎮村幹部趙芬說,今年5月麥子收割後,村中的防汛工作就開始了。村幹部督促村民清運秸稈,防止堵塞排水溝,但今年趕上乾旱,村民需要澆水種地,所以清運秸稈延後了一些才完成,“縣、鄉、鎮三級都督促這個事”。

一位大馮營村村民告訴深一度,近幾年,每年雨季之前,村幹部就會巡查溝、河、渠,囑咐村民不要侵佔和破壞河堤和排水溝,“河道開荒太厲害,很多村民不聽,村裡只能管住一部分。”

趙芬說,挖通排水溝並不是件易事,“今年挖了挖,種莊稼時又扒土種上了”。有些村民比較固執,需要村幹部“費一番口舌”,才能把溝挖成。這次挖通排水溝,村裡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

經費也是個問題。當村幹部30多年,趙芬沒聽說村裡有過防汛資金,租挖掘機來清理,一小時要100多元,“沒錢,自己下下力就算了”,排水溝雖然挖通了,但並未能恢復到原貌,排水能力還是有限。他們也想整修村中那條十幾米寬兩三米深的大排水溝,因爲橋低洞小,積水後總會漫向兩側農田,“這些年一直上報申請資金,還沒有批准。”

一位河南的鄉鎮幹部告訴深一度,因爲連續多年乾旱、少雨,很少遭遇洪澇災害,管理農田排水溝、清理河道等防汛工作逐漸被放鬆。每逢雨季,他們更多將工作重心放在了預警信息發佈上。

他還提到,因爲資金緊張,有的防汛資金可能不會被專款專用,即便是近些年比較重視的高標準農田建設,一些鄉鎮2021年要建成的項目,至今沒有完工。高標準農田的建設強調“旱能澆,澇能排”,但在受訪基層幹部的講述中,相比排澇問題,建設中更關注的還是灌溉功能。

一位河南省高校的水利專家走訪調研發現,像周口的部分地區和鄭州、開封等地政府投資建設的高標準農田,供水排水系統都比較完善。其餘的農村水利設施因爲較少集中修繕,排水能力普遍下降。

這位專家認爲,農田水利問題的解決是一個系統工程,不只和水利建設本身相關。現在很多農村水利設施修建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時,農村水利建設靠集體投資和維護。包產到戶之後,很難依靠個體農戶維護共用的排水溝。

2010年,北京師範大學水科學研究院和水利部發展研究中心聯合發表論文《新時期我國農田水利存在問題及發展對策》,其中指出,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後,每個農戶經營的土地規模有限,這與農田水利工程集體受益的特性形成矛盾,村組集體無力履行農田水利建設與管理職責。在農田水利工程設施不完善的情況下,農田水利使用不具排他性,“搭便車”很容易、很普遍,導致全體農戶缺乏投入的積極性。

該論文還提到,“兩工”(農村義務工和勞動積累工)取消後,小農水(小型農田水利基礎設施建設項目)的羣衆投工投勞下降幅度大。據有關方面初步統計,當時僅每年冬春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投入的勞動工日,比20世紀末減少約100億個,按每個工日30元計算,相當於每年減少投入3000億元。而中央財政、省級財政和其他渠道每年投入到小農水的資金總量不足100億元,投入到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的資金總量不足900億元,造成各地小農水工程整體退化、報廢加快。

國務院制定的《農田水利條例》2016年7月施行至今,明確了各類農田水利工程的運行維護主體。政府投資建設或者財政補助建設的小型農田水利工程,按照規定交由受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農民用水合作組織、農民等使用和管理的,由受益者或者其委託的單位、個人負責運行維護;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籌資籌勞建設的農田水利工程,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或者其委託的單位、個人負責運行維護。

該條例還規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農民用水合作組織、農民等發現影響農田水利工程正常運行的情形的,有權上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水行政主管部門和農田水利工程所有權人接到報告後,應當督促負責運行維護的單位和個人及時處理。對於違反條例規定的相關責任人,要依法處分和追責。

對於這種更多依靠自下而上的監管模式,上述河南水利專家認爲,由於農田水利的維護“面廣量大”,國家資金撥付到縣一級的有限,沒有固定的資金投入又缺乏勞動力,加上農村法律意識淡薄、人際關係緊密,村民和村幹部的維護和舉報的積極性不高,縣級部門監督難度大。

上述專家認爲,對於農村排水系統的維護,除了加強宣傳教育,加強監管和資金投入,也要從根本上解決“積極性”的問題。“你就一畝地,投入再多,能多掙多少錢,還不如去打工?”他認爲,隨着農田大面積承包的出現,承包戶投資和維護的積極性提高,現狀可能會得到改變。

一些地方爲了排澇只能暫時挖開了公路

沒積水的郭莊村

據央視新聞7月18日報道,7月14日8時至18日12時,社旗縣大馮營鎮累計降雨量867毫米,導致農田積澇。大馮營鎮鎮書記受訪時稱,該鎮總共16個行政村,農田面積7.5萬畝,主要種植玉米花生等農作物,共組織了35臺挖掘機,對受淹重點部位進行搶險挖掘幫助排水。

據社旗縣農業部門初步統計,此次降雨造成該縣70多萬畝農田積澇,當地組織了16個工作指導組,分赴各鄉鎮指導排澇工作。

大馮營鎮村幹部趙芬不敢奢求,能將村中溝渠全部修復一步到位,“上級的要求是排澇”,資金也需上級撥付,村幹部不敢貿然大面積開挖,“(工程量)大得多,鎮上要有這麼多錢,不得了了,還需要國家扶持”。

趙芬告訴深一度,相比洪災之初粗略的統計,如今絕收面積在增加,村中2700多畝農田中,近2000畝絕收,“太陽一曬,泡在水裡的花生秧就絕收了,看着葉子還綠着,不結果了。”

相比臨時補救,日常維護纔是更重要的。南陽臥龍區政府網站消息,2023年10月,當地石橋鎮郭莊村對各主幹溝渠內的淤泥、漂浮物、雜草等進行挖掘清理,共修復1100多米排水渠,確保600多畝基本農田排水暢通。在此次暴雨中,這些疏通過的河道、溝渠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位村民告訴深一度,因爲河道種樹、排水溝種莊稼,郭莊村在2021年的一場暴雨後也曾被淹過田地,積水達幾十公分深。據他了解,2023年修復排水溝是由村集體出資,得益於村中兩三年前建成的冷庫項目,每年村裡能收4萬元租金。

他說,今年汛期前,村中再次用挖掘機疏通排水溝,暴雨時雜物堵塞溝渠,村中又派出挖掘機及時進行了疏通。等大大雨過後,地裡的積水很快就排完了。

7月25日,在南陽市段寨村,因爲王麗家農田地勢低,地頭的積水仍深至膝蓋。兩天前,63歲的婆婆忍不住頂着太陽赤腳下地,用盆子舀起積水,努力往旁邊的河溝和路上潑。然而,被水泡和暴曬後的玉米、花生,絕收幾乎已是事實。

王麗聽說,村裡終於打算將排水溝挖深一點,再用挖出的土壘出田埂擋水,村中一些生產隊已經開挖,但王麗所在的生產隊還沒人張羅。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王麗、趙明、李康、趙芬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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