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第二季,生錯了時代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製圖丨渣渣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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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時隔七年,《白夜追兇》第二季終於上線填坑。
壞消息,續作口碑爭議巨大。
從豆瓣8.9分到豆瓣開分7分,這部國產懸疑劇的超級白月光看起來終究沒能逃過第二季拉胯定律。
然而續作真的與前作相比“質量差的太多”嗎?看完三分之二,又重刷第一季後我認爲:並沒有。
正相反,不論優點還是缺點,它都肖似第一季,只不過第二季出現在了錯誤的時間,時代已經向前,而白夜仍在回頭,只不過,7年後的觀衆早已不是7年前的品味。
《白夜破曉》捱罵不冤,因爲它沒能托住第一季留下的期待。
給忘記劇情的朋友稍稍回顧一下《白夜追兇》梗概,雙胞胎兄弟關宏峰和關宏宇,弟弟意外成爲一起滅門案的嫌疑人,哥哥刑偵支隊隊長關宏峰爲了幫他洗脫罪名,提出兩人互換身份白天黑夜交替出現,在協助警方辦案的同時秘密調查滅門懸案。
哥哥關宏峰辦案能力強,但不太能打,同時怕黑,弟弟關宏宇衝動散漫,但武藝高強,會混社會。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一邊拆解同事周巡的調查,一邊靠近真相。
在第一季結尾,主線支線收束,逼近幕後真兇,周巡識破雙關僞裝、關宏峰被警隊強勢帶走,山雨欲來的決戰氣氛把懸念和緊張拉到滿格。
潘粵明意味深長的邪魅一笑,在觀衆心裡整整發酵了七年:被抓走的到底是大關還是小關?被警局正式發現身份,他們該如何應對?究竟誰是警局的高層內鬼?誰又是那個執着陷害大關的幕後操盤人?
種種謎團撓得人心癢難耐,然而第二季卻給巴巴等着聽響兒的觀衆放了一記啞炮:
原來“關宏峰”被警察帶走不是因爲互換身份被識破,而是因爲徒弟林嘉茵身死而需要接受調查。
身份沒有暴露,不需要緊急撈人,第一季最大的懸念就這麼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好比周隊苦苦等着關宏峰,卻等來了弟弟關宏宇。
從劇作角度來說可以理解,畢竟調子起高了,後面的戲就不好唱了,不過對於期待7年的觀衆,這無疑還是預期背離。
由於身份問題輕輕揭過,《白夜追兇》的一大核心看點就此淡化。
第一季,洗冤之外最大的看點是雙關兄弟互換身份的秘密。兄弟二人一邊要與周巡等警方同事攜手破案,一邊又要提防周巡察覺秘密,戲劇張力時刻緊繃。
第二季,伴隨上一季結尾周巡識破雙關,這一看點正式告吹。周巡加入主角陣營,成爲“一條繩上的螞蚱”,隨後發現雙關身份的友方勢力越來越多,一條繩上都快串不下了。
於是第二季前期的劇情節奏不由自主地放鬆舒緩起來,每當小關出現什麼扮演紕漏,觀衆就知道可以開始笑了:接下來請欣賞周巡氣急敗壞的擦屁股表演。
這也讓《白夜破曉》越發肖似關宏宇:從第一季關宏峰式的嚴肅凝重,過渡到這一季關宏宇式的隨性詼諧。
不少《白夜追兇》原教旨主義觀衆對此大爲光火,怒斥:“這是要拍喜劇嗎?”
更有甚者,直斥其“拉了一坨大的”。
不過平心而論,《白夜破曉》雖有問題,但還罪不至此。
正如小關雖然不如大關卻也能幹,《白夜破曉》除了上述問題,其實還是一部很有“白夜味”的續集。
主演基本原班集結,雙關、周巡、周舒桐、劉音還是老朋友,唯一的區別是,大家都老了一點。
“周舒桐”已經當媽,“關宏峰”在翻紅後快樂發胖,就連“巡花”也撐不住騷包小卷毛了,時光荏苒。
爲了找回當年的感覺,潘粵明每天健身鍛鍊,禁食晚餐,不參加聚會不喝酒,硬生生瘦回了當年。
置景也做到了儘量還原,第一季的場景很多已經不在,美術團隊拉出第一季的畫面,根據地磚的尺寸反推置景比例,一比一重新進行了搭建。
不論如何,還是能感受到劇組的誠意。
軟件上很多當時爲人稱道的白夜特色也得到保留。
比如現實向的刑偵知識,第二季第一案中,新角色郜法醫介紹,屍體由於溫度差異會在停屍櫃中留下水痕,如果裝過屍體櫃中沒有水痕,那麼這具屍體很可能並沒有真正死亡。
雙關兄弟互換身份交接時的細節控仍在,四月殺手案中,關宏峰搏鬥後渾身是泥,到市局交換爲關宏宇時,泥點細節沒有被忽略,只不過這一季不再像第一季時多給特寫鏡頭強調。
由於新一季導演是《白夜追兇》的攝影指導,畫面風格也非常一致,可以說,《白夜破曉》就像《白夜追兇》的孿生兄弟。
這樣的感覺在我重刷一遍第一季後,變得格外鮮明:
被詬病不如前作的第二季,其實和第一季非常相像,但爲什麼這一次,口碑卻不行了?
一句話結論先行:不是《白夜破曉》太差,而是《白夜追兇》已經在我們記憶中被修正得太好。
其實《白夜破曉》的小毛病,《白夜追兇》同樣也有。
《白夜破曉》很多劇情被詬病依賴巧合,嫌疑人動機薄弱,這也是白夜系列的通病。
比如《破曉》中,周舒桐追查虐狗案,案犯恰巧與關宏峰追查的兒童拐賣案出現重合,於是周舒桐神兵天降,救下孩子,隨後周舒桐遇險,關隊又能神兵天降救下週舒桐。
這一段被吐槽“劇情注水搞得稀碎,全員降智不知所云”。
而回看《追兇》,也存在非常相似的問題。
《追兇》第一案,外賣騎手殺人案,兇手外賣員恰好給關宏峰家送過外賣,還恰好識破了大關小關的身份互換。
關於外賣小哥爲啥如此聰明,成爲全劇第一個識破雙關的人,劇中沒有任何直接交代。有網友推測,外賣員見過開門取外賣的小關,發現這是通緝犯,而外賣單上又寫着“關宏峰”的名字,因此識破。
但這一推測仔細想來很難站住腳,彼時小關已經做好外形調整,臉部刀疤與大關一致,看到他的面容,理應第一聯想到的還是大關。
總之外賣小哥不僅恰好識破了雙關,而且在警方即將趕到時,還恰好狗急跳牆,暴起襲擊,在搏鬥中恰好自己從關隊家中摔下樓去,恰好砸死在警察周巡的車頭,免去了雙關可能被發現的道德困境。
這起案件中,前期關隊的鎖兇推理有多精妙,後期這一連串恰好的結局就有多潦草,如此討巧的解決方式,稱一聲編劇偷懶,一點也不爲過。
時隔七年,再刷《白夜追兇》會訝異地發現,記憶裡極端精密的《追兇》,竟然有如此多瑕疵經不得細想。
就連所有事件的開端,哥哥需要轉移栽贓弟弟時,能順利控制住弟弟都有很大的巧合成分:
小關之所以乖乖聽從指揮,是因爲大關被栽贓滅門殺人案當晚,恰好小關在另一處誤以爲自己鬥毆殺人,不得不打電話向大關尋求庇護。
其實打開豆瓣評分,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白夜追兇》正在新觀衆中祛魅。
和主流的一片叫好不同,這些年,《追兇》的評分在悄然回落。當年以8.8分開分,一度拿下過9.1分峰值,如今定格在8.9分。
新觀衆似乎沒有那麼喜歡《白夜追兇》了。尤其是越晚近的時間,出現兩星三星評價的頻次越高,他們說:
“緊張與拖沓並存”、“名不副實故弄玄虛”……
原來,《白夜追兇》這道白月光也沒有記憶中那般無瑕皎潔。
但在口口相傳中,在我們的記憶中,它還是當年那位神壇上的絕對王者,甚至在時光流逝中,更添了幾分無法撼動的威勢與光輝。
人類總是習慣於美化過去的記憶,心理學中,這叫做“玫瑰色回憶偏差”。
我們總是如同九斤老太,傾向於相信過去比現在更好,而且大腦會不斷把過去的回憶加工得更加美好。
7年過去,我們中的大多數或許已不再記得白夜追兇的情節,但當時第一次看到這種劇集的震撼依舊還在。
我們記得這是第一次在中國看到類似美劇的懸疑刑偵劇,也記得《白夜追兇》是第一部精彩到被網飛買走的國產網劇。
於是一連串紅彤彤的獎章在7年中越來越鮮豔,以至於那些曾經或許在意過的小瑕疵通通模糊不見,這就是早早成名的勢能。
《白夜追兇》與《白夜破曉》真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嗎?並非如此,二者差距其實並不太大。
但觀衆無法接納《白夜破曉》,因爲《追兇》已經被時光包漿得過於美好,也因爲這個時代,不再適合《白夜破曉》。
《白夜破曉》生不逢時,如果播出在7年前,或者至少5年前,想必都不會遭遇如此大的反彈。
它與第一季銜接得太好,完美保留着7年前的氣質,以至於落後了時代。
劇組宛如一位努力的鋦匠,精心復刻7年前的一草一木,甚至一道傷疤,試圖鋦好那道巨大的時空裂痕。劇內的確做到了,然而劇外誰也無能爲力。
第二季播出的彈幕裡,很多人在回憶當年。有人說,當年看第一季時自己還是個學生,現在孩子都三歲了,有人說,當年還在國內,現在已經定居國外。
觀衆的7年實實在在流逝了,劇組把一隻打滿鋦子的舊碗重新端回觀衆面前。這一次,他們面對的不再是7年前吃不上一口好飯的餓殍,而是7年裡用盡珍饈的老饕。
誰也不能否認《白夜追兇》的江湖地位,正是因爲有了白夜追兇的成功,纔有之後懸疑網劇的蓬勃發展。
一篇《狂人日記》,奠定文言文向白話文轉變的範式。
一部《白夜追兇》,開啓傳統電視劇向美式網劇轉變的時代。
從電視劇史的角度,如何仰視《白夜追兇》也不爲過,它是懸疑類網劇真正破圈吹響的第一聲號角,正是在其之後,海量資金涌入懸疑題材網劇製作,愛優騰各大平臺正式設立懸疑類劇場。
騰訊稱其爲X劇場,愛奇藝稱其爲迷霧劇場,優酷如今更是直接以“白夜”命名旗下懸疑劇場。
其後的懸疑爆款無不得對這位趟路人拱一拱手。
然而“先驅”的標籤,也是《白夜追兇》的侷限。
如同魯迅先生的半文半白,《白夜追兇》在現代的同時,也難以擺脫傳統的氣息。
它既有高密度的美劇式信息量,也有傳統電視劇時常慢下來的敘事節奏。兩種風格在矛盾中統一,如同剛剛離開海洋登上陸地的兩棲動物。
7年前,尚未見識過現代力量的觀衆自然爲它現代的一半如癡如醉,而7年後,觀衆老爺早已吃過見過,被養刁了胃口,於是覺得那不夠現代的另一半刺鼻起來。
7年中,懸疑網劇早已在激烈的大逃殺中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迭代。
最終活下來的,是如今極端凝練的形式。
不超過12集,幾乎成了默認的行規:《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漫長的季節》《繁城之下》,近年來的口碑懸疑劇幾乎清一色都是12集。
有限的時長倒逼劇作必須清晰凝練,以最精準的方式撒網收線,完成佈局。
而且案件不僅僅是案件,還要有情緒。
《沉默的真相》是系統的壓制與沉冤昭雪,《漫長的季節》是東北衰落中一首悠長的輓歌,解謎解密不算完,還得讓你咂摸咂摸,三天以後嘴裡還能品出味來。
這纔是如今懸疑網劇的“正確”。
而開啓懸疑盛世的《白夜追兇》,長度介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總計32集,案件更像是警隊日常會遇到的普通罪案,而非某種令人唏噓的社會現象。
與後輩相比,曾經先鋒的它已顯得有些老氣。
接續《白夜追兇》的《白夜破曉》,不得不一併接下這隻阿喀琉斯之踵。
保持原汁原味,也意味着保持原作缺點。於是我們看到,在普遍12集的懸疑劇場中,出現了這部29集的小巨人。
劇中案件也非常傳統老實,沒有緬北詐騙,沒有潛水殺妻,只有樸實到近乎無稽的殺人動機:爲啥殺人?因爲他看不起我。
7年間,其實幾部關聯劇集共同構建了一個“白夜宇宙”。
津港市東西南北四個支隊,各有自己的一部故事。
東部長豐支隊周巡、關宏峰,是《白夜》系列;西部西關支隊秦馳、胡一彪、路銘嘉,是張譯主演的《重生》;北部海港支隊趙馨誠、韓彬,故事交代於小說《刀鋒上的救贖》;南部向陽支隊蕭闖、曲馳,雖然尚未有獨立篇章,但已客串於其他作品;另外還有羅晉主演的《庭外》,引出喬紹庭律師。
整個津港市人才濟濟,罪案頻發,好比那人間哥譚,柯南樓下,偏偏津港市領導的夙願還是評選文明城市。
白夜宇宙中的時間線與案件互聯互通,對於考據向的觀衆來說盤起來很是過癮。
然而遺憾的是,如同《白夜破曉》,這幾部劇集最終都很遺憾沒能復刻《白夜追兇》的成功。
它們並不糟糕,與《白夜追兇》並無雲泥之別,只是生錯了時代,來晚了一步。
今時今日,就連電影都幹不過短劇了,根據預測,如無意外,2024年微短劇行業收入將穩穩超越內地電影票房。
7年不僅令人生癢,也能徹底改變一個時代。
7年後,字幕裡不再能出現髒字,周巡的嘴邊也不再能叼着香菸,一切都在悄然變化着。
而有些成功,只屬於特定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