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浮生》美則美矣 靈魂沒跟上

◎雲飛揚

先開宗明義,給王微編劇的《白蛇:浮生》(後簡稱《浮生》)打個分,技術九分、故事七分。追光動畫的第三部《白蛇》,畫面呈現已經處於華語動畫的頂峰區,但白蛇故事的本底敘述卻無甚突破,基本上都落於觀衆預期之內,對比前兩部可以說是淪爲庸常,這倒是與白蛇渴望的凡俗生活相吻合了。追光動畫的《白蛇》《楊戩》《哪吒》的共同之處是基本盤很穩,但是開拓性不足,都屬於美則美矣,但人物的靈魂跟不上。

大小傳統的約束

看王微編劇的“白蛇三部曲”系列電影,至少受到兩個傳統的約束。對於大多數觀衆來說,集體記憶中的白蛇故事是趙雅芝主演的《新白娘子傳奇》,而徐克導演的《青蛇》提供了橫向拉到另外一種想象的可能。自上世紀90年代初至今,觀衆對白蛇故事的基本理解大體來自這兩部作品,這是“愛情至上”的小傳統。

至於大傳統——妖精與凡人的畸戀,則要從宋朝的傳說講起,經過明朝馮夢龍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整理的文字版(故事裡許宣辜負了白娘子,是他親手用法海的鉢盂扣住了白娘子),到京劇版《白蛇傳》的故事轉化爲大衆熟稔的大圓滿結局,多種藝術形式都對白蛇故事有過再三地表達。

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中,魯迅先生評價祖母轉述的彈詞《義妖傳》裡的法海,說“和尚本應該只管自己唸經。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麼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經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着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對於老百姓來說,法海鎮壓白素貞完全就是多管閒事,但是對於法海來說,他代表的是舊秩序。在神仙妖精的譜系裡,白蛇青蛇修煉成精並迷惑凡人是犯天條的大錯,進而我們可以歸納出白娘子代表的是反抗權威、追逐愛情、自由獨立的精神。

《白蛇:緣起》講述前生,從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借來創意,是典型的故事新編,層林盡染的畫面強於低幼故事,尤其是蛇族帶給人類壓力的設定,略顯尷尬,而將許仙前世命名爲許宣算是對馮夢龍的致敬。《白蛇2:青蛇劫起》則是古今心有不甘者的集體“魂穿”,賽博朋克廢土末世,混戰一團皆爲超脫,達成目標或魂魄消散,對人生終極難題的如此描寫在內地動畫片中其實是相當難得的嘗試。到了《浮生》則是要給三部曲做閉環,白蛇、青蛇和許仙、法海都要回到“大衆熟悉的舞臺上”去演“他們自己”,創作難度驟然增加,最終產品完成度可以算是不過不失。

爛俗的下凡身份

《浮生》裡白蛇是要報恩,爲了愛情奮不顧身。生命意識的重點在於許仙的覺醒,凡人許仙與成精的白蛇,終於是跨越了物種界限,尤其是許仙坦然接受了白娘子是巨蟒,“你是巨蟒,是妖怪,我都願意”,至少在家庭層面做到了“平等”,而前提是有足夠的愛和信任,以及希望,也就是下一代。然而,這也是從好萊塢到追光“新傳說”系列的套路化,是一種新的扁平化,是刻意迎合觀衆的偷懶。

作爲白素貞和許仙愛情的結晶,那個孕育中的孩子(許仕林)成爲法海懲戒與規訓最大的阻礙,因爲他在《浮生》中依然被安排爲文曲星下凡,這在相當程度上確認了本片的“妥協策略”。與李銳、蔣韻2011年參與全球“重述神話”的長篇小說《人間——白蛇傳的傳說》對比,尤其顯得保守落伍。

《浮生》在開篇部分,用了極大的精力和心血塑造了人間煙火之地杭州(臨安),那是將《清明上河圖》《洛陽伽藍記》和《武林舊事》雜糅爲一體的寫意江南。南宋應該是中國古代最爲世俗化的時代,東方美學畫面當然可以滿足大多數觀衆。節日次第展開,提醒着觀衆白蛇與許仙這一世的情分、姻緣、恩義逐浪高。

在如詩如畫的西湖邊上,在南宋風俗畫裡的許仙是被追捧的醫生,也是白娘子“我記得、值得”的愛情對象。然而,當許仙遭遇不幸(也就是衛道士法海的強力干預)之後,家破人失的他就失去了鄉鄰的理解和同情。那些鄉親並沒有出現,他們作爲故事的見證者本質上是消失的,他們如何看待白娘子作爲妖?他們又如何看待文曲星轉世來的孩子?這是古典神話傳說在現代轉述中的巨大困境。在《浮生》裡,動物修行成妖或成仙,俯拾皆是,事實上選擇性執法的法海他又憑什麼?如果許仕林就是普通人怎麼辦,難道就可以不加區別的殺死,甚至那孩子就是一條蛇呢?假如本片能夠解決好這個難點,那在藝術層面上就會大爲提高。

法海不能動用法力來鎮壓、禁錮甚至殺戮白娘子,金鉢(金毛犼)無從攻擊,並不是正義或力量的對撞,而是庸俗的傳統身份政治。許仕林既然是文曲星下凡,那麼宋孝宗也就是紫微星,這種爛俗的下凡身份,分明是一種創作上的投機取巧。徐克在《青蛇》裡面,讓法海的情慾覺醒(或者說被誘惑),與魯迅嘲謔的“嫉妒”不期而遇。而在《白蛇:浮生》中,崑崙山的兩個道童,是修仙的鶴。白蛇與仙鶴的區別,又如何區隔?法海一再說的“是妖就一定會作惡”,於他又是否真相信呢?影片中,寶青坊主狐狸精在快活人間,老鼠精在危害人間,自以爲“人間裁判”的法海是不清楚嗎?

少了紅塵俗世的“濁”

再說說《浮生》裡面的配角,最活潑的形象自然是寶青坊主人狐狸精,她活出了真我,尤其是她將《西廂記》和崑崙仙路的具象化、奇觀化的展演,確實是中國動畫電影的巔峰片段。狐狸精既然能夠幻化通往崑崙的曲徑通幽,她的道行,顯然很深,也許並不亞於法海。古靈精怪的小青,對白蛇的理解與陪伴就侷限於陪姐姐玩一玩,不過是幾十年時光罷了,她確實也做到了。許仙的姐夫李公甫前世是許宣養的中華田園犬肚兜,他和許仙在這一世的日常還是那麼歡喜鬧騰,這樣的人生也是瀟灑。《浮生》中的一衆配角是出彩的,其光芒甚至超越了主角。

由此也可看出,在《浮生》裡,修仙是高級的、轉世是允許的,而與人類結合、渴望過凡人生活的白蛇,則是不被允許的。本版許仙與白蛇有着前世因緣,他最終主動選擇了跨界,從肉身到精神都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是對法海象徵的權力體系的反抗,然而本片卻沒有用足夠的筆墨去表現許仙的心路歷程。

許仙和白娘子開藥店,去高山採藥跌落後比翼齊飛,那自由自在和逍遙快活是做足了戲的,與《緣起》也有着十分勾連,卻難說可以構成許仙覺醒的必要精神要件。白蛇故事作爲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是最爲著名的志怪傳奇,在編劇王微的劇本里,並沒有更鮮活的文化氤氳。本希望在《浮生》裡面看到更多的對比,比如世間的惡人當道,故事背景確實是南宋之初,許仕林的原型便是狀元張孝祥,他要在小說《說岳全傳》裡爲岳飛的平反出力,他在歷史上也要遭遇更多的不幸。《浮生》本應該和《聊齋志異》一樣,書寫濁世中的美好,可惜本片的社會面幾乎不存在。《浮生》慢慢展開的貌似是紅塵俗世,其實卻抽去了歷史和現實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