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鐵橋眷戀
與臺鐵並行的百年鐵橋。(許清河攝/玉山社提供)
《高屏溪的3000個思念》書封。(玉山社提供)
孩子,記得妳還小的時候,牽着妳的小手,從右岸來到高屏舊鐵橋的左岸,傾聽風聲與水聲的潺潺,一同對我們訴說百年鐵橋的過往及種種。
妳擡頭看着鏽蝕的鐵橋,一臉天真地問說︰「鐵橋爺爺是不是好老了?應該有一百歲了吧?他爲什麼老是站立在那裡?」
我和女兒一樣,仰首望着這座頂住歲月風霜的鐵橋。每當我經過這裡時,總以看着偶像的眼神向他問好。
「是啊,鐵橋爺爺好老了,他一直站立在那裡,因爲要守護他腳下的高屏溪,那是土地及我們的母親河。鐵橋在一百年前就開始眷戀着溪流……迄今依然不悔……。」
女兒笑着說︰「就好像我們一直不停地不停地看着他……。」
我向女兒點了點頭。
眼前的鐵橋,沉默不語。
他跨立在寬闊的溪流之間,彷彿和天地喃喃說些什麼。
那年,女兒剛讀小學,剛學會人間的語言與文字,認識自己腳下這塊土地的味道與芬芳。
那時我的朋友,邀請我們到高屏溪畔賞鳥,那時還幼小的妳,興奮用手指着溼地上停棲的大小鷺鷥,牠們像是大自然在大地上勾勒出的渺渺白點,在天地裡起起落落。每個地方,都是牠們的出發點,也是降落點。
妳看着小白點拍翅飛起,仿若一顆顆音符,在大地的音樂篇章裡起起落落。牠們從溼地飛到遠處的水面停歇,溪水幽幽,成羣的鷺鷥同時在我們的心埂上停留,幽幽眺望遠方的蒼穹。
我們從河岸走出來後,朋友帶我們來到當年監造鐵橋的工程師飯田豐二的紀念碑旁,追撫過去歷史的種種。
站在龐大的歷史前方,女兒變得更加渺小了,她問說︰「這位工程師就是生出鐵橋爺爺的人嗎?他好厲害喔,會建造如此長溜溜的鐵橋。真不知道,那時是怎麼興建的?」
「他們造橋造得很辛苦耶。大約在一百年前,由於溪流河面寬闊,水流湍急異常,鐵橋工程十分艱鉅。造橋造了八年,不但有數十名造橋工人不幸殉職,總工程師飯田豐二也感染瘧疾,四十歲就在臺南過世。後人在九曲堂車站附近,爲飯田先生建了一座紀念碑。」朋友和大家解說這碑的緣由。女兒在一旁聽得很仔細很認真,不曾漏過任何一段時代的敘述。
歲月是史上最神秘最有能力的魔術師。有些歷史從此匆匆成雲煙,有些歷史卻在塵埃落定後變得更加沉重,與時光一起不朽。一名四十歲正值英年的日籍工程師,在異鄉爲造就一座彰顯祖國榮耀的橋,客死異鄉。飯田先生和鐵橋一樣,都在這塊土地上紮下了根,撒播了種籽。從此,他不再是孤孑一人葬在臺灣,而是讓自己的魂魄,瀟灑地守候在溪畔,守候他親手打造的鐵橋。
女兒小聲地念着石碑上撰寫舊鐵橋的文章,「高屏舊鐵橋原名爲下淡水溪鐵橋,興建於一九一一年初,由日本工程師飯田豐二監造,在一九一三年底(大正二年)完工,爲單軌鐵道,全長一千五百二十六公尺、寬七點六公尺,由二十四節鋼桁架所組成,爲當時亞洲最長的鐵橋。」
「好棒喔!爸爸你看,鐵橋像不像亞洲最長的一座彩虹!」女兒手舞足蹈地說。
我擡頭一看,舊鐵橋真的仿若一道鋼鐵打造的連續彩虹,從河岸的這端,跨越溪流到彼端的陸地。
只是彩虹不會生鏽,更不會被風雨吹垮。但是鐵橋會,鐵橋會承擔不住歲月風霜的積累。
年復一年,鐵橋開始駝背衰老,只要是人工的東西,都會走向壽命的極限,走向生命窄小的盡頭。
一九一三年建造的鐵橋,在二O一三年就要成爲所謂的百歲人瑞了。不管他多衰老,他仍得面臨新一波命運的坎坷。
在二OO九年莫拉克風災肆虐島國之際,平時和和氣氣的高屏溪,卻突然張牙舞爪抓狂了起來,飆狂的溪水,將舊鐵橋的橋墩,扯離了原本的橋身,那些鋼架的殘骸斷肢,吞入了浩蕩的溪河狂流中。
那陣子在臺南讀研究所的我,每天都要往返臺南和屏東之間,火車經過舊鐵橋時,勾纏住無數眼神,大家望眼欲穿,雙眼往車窗外快跑了出去,想數看看早已退休的鐵橋爺爺,究竟丟出了身上什麼部位?
車上一位戴眼鏡的老師說,「你們看,鐵橋的兩三座橋墩及拱架,被暴漲的溪水沖走了……好可憐喔。」
鐵橋沒有啜泣,依然沉默無聲。只是火車上原本糟鬧的聲音,一下全都靜寂了起來,仿若在爲鐵橋靜靜祈禱。
那天我心底突然冒出,如果女兒在的話,她一定會說︰「哇!亞洲第一長的彩虹竟然斷了……。」
陸地上的彩虹斷裂的話,大地會不會流淚?但我肯定女兒的淚水一定會抑制不住地垂流臉頰兩旁。
藏在我身體裡的靈魂也參與意見了。他說,舊鐵橋要斷,總有斷的一天,大家再怎麼保護,還是無法完全保全。
不過,有什麼辦法將鐵橋救回來?
只有將舊鐵橋的記憶,完整地存入起來,才能解救所有的危機。否則歲月每年都來搗亂,誰也說不準,鐵橋哪一天就突然垮了下來。
於是坐在火車上的我,伸手將整座鐵橋抓了起來,然後放入自己的心裡。
從年輕至今,我心底已存有好幾座不同面貌的鐵橋。
我想,只有說給女兒聽,她才瞭解我的用心。
又過了兩三年,女兒已上了小學,她已經學會騎腳踏車。
那一年,我和妻子帶着她還有妻的母親,來到了舊鐵橋旁。我們帶去了好幾輛摺疊式的單車,還向附近的租車店租了幾輛雙人式的腳踏車。有人單獨騎着一輛,丈母孃則載着另一個較小的姪女。
那天天氣很好,又有些微風吹來,鐵橋下方,大家在小路上騎得很歡樂,鐵橋如我們的長輩一般,總是低頭看着衆人在他的膝下嬉戲。
那時,妻用數位相機錄下了家人們歡笑的聲音。
沒想到那一年的秋天,一直看起來很健康的丈母孃,卻因爲胃癌而過世。她陪我們去鐵橋騎單車時,就已經發現癌細胞的蹤跡。做了幾次化療,仍無法抵抗癌細胞的攻城掠地。妻幫丈母孃拍的鐵橋影像,成了她留給我們唯一的身影。
如今身子和心靈都長高的女兒,在每次我們觀看這支影片時,總是嘆氣着說︰「爸比,爲什麼我們的生活裡總有舊鐵橋呢?」
我如此回答︰「鐵橋是離家回家都會經過的地方,就和橋下的母親河一樣……。」
我想像有一天終將來到,女兒在歲月的拉拔下,終於有一天長得和我一樣高。她也許會在河岸的那邊,遙遙與我對望。那時垂垂老矣的我,髮霜鬢白,只能在河岸這頭思念着她。
這幾年的風雨澎湃,鐵橋的一切風流過往,是否會終成雲煙?沒有人說得準未來的變化,就如同人生如何,無人知曉,只有橋下的溪流會始終前進,從不回頭。
無論歲月如何走動飄移,時光之河如何湍湍急流,不管我和女兒是否分隔在鐵橋的兩端,我想她會知道,在鐵橋的那一邊就是家。(本文摘自《高屏溪的3000個思念》,玉山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