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鷥滑翔九十年

2016年簡文彬指揮NTSO整場江文也,並有雙CD發行。(圖/劉美蓮)

江文也夫婦。(圖/劉美蓮)

近衛秀麿1924年指揮柏林愛樂。(圖/劉美蓮)

1936年江文也獲柏林奧運「藝術競技」榮譽賞獎狀。(圖/劉美蓮)

上揚唱片發行江文也臺灣舞曲專輯。(圖/劉美蓮)

1932年江文也喜獲哥倫比亞唱片合約,發行蟲膠78轉SP曲盤。(徐登芳提供)

1934年訪問團節目單。(高慈美教授珍藏提供)

白鷺鷥、嘉南平原受孕、東京出生、滑翔九十年返臺,登上臺北國家音樂廳,2023年10月7日,呂紹嘉指揮、帥氣帶領「國家交響樂團」,臺灣首演〈白鷺への幻想〉,仙翁白翎絲見證戰爭、愛情、鄉愁,帶回臺灣近代史記事。

■殖民地小子阿彬仔

日本「每日新聞社」於1932年起,主辦全國音樂比賽,臺灣囝仔江文彬連續二年「聲樂入選」,第三年改用江文也之名,原因是1932年他從工業大學畢業當天,喜獲哥倫比亞唱片合約,發行蟲膠78轉SP曲盤,阿彬仔自取藝名江文也(Bunya Koh),這可同步發音日語、臺語,踏出「棄工就樂」第一步,護照名字則終生爲漢字江文彬(1910-1983)。

《臺灣日日新報》1934年4月5日刊出江文也與日本人伴奏返臺巡迴演唱,此行他兼採集臺灣民謠,寫處女作鋼琴曲。回程的船離開基隆港,阿彬仔去餐廳找鋼琴,黑白鍵潮溼、不靈活、聲音極差。加上四天三夜大海浪,身心有如被龐大的意念控制着,旋律、節奏、和聲、攪拌一團,故鄉情讓他發狂了,腦海都是管絃樂曲的醞釀,畫面是〈白鷺への幻想〉(中文〈對白鷺鷥的幻想〉;臺語文〈對白翎絲的幻想〉)。

6月7-8日江文也加入「藤原義江歌劇團」的首演歌劇《波西米亞人》,再應楊肇嘉之邀,加入「鄉土訪問團」,8月11-19日返臺巡演七城市,嘉南大圳水田白翎絲飛翔的畫面,持續給他養分,這是東京大都市無法給予的「出生地情感」。

9月,藝術家又亟欲孵出新的豆菜芽(音符;臺語俏皮話),搭船奔回臺灣,這是1934年第三度返鄉,親炙土地之外,於9月27日返回三芝祖厝,辦理結婚註冊與懷孕妻子「入籍臺灣」之手續。夫人瀧澤乃ぶ(Takizawa Nobu),依照日本婚姻法,姓名「江乃ぶ」,生四女,終生未離婚。

■白鷺への幻想

第三屆全國賽,阿彬仔改江文也之名,也改報名作曲組,因爲,初生之犢已完成四個樂章管絃樂《南方島嶼交響素描》,然因參賽長度規定,擇第二樂章〈白鷺への幻想〉加第四樂章〈城內之夜〉報名,後者「城內」非櫻花古城,而是臺北三市街「艋舺、大稻埕、城內」最年輕一區,創作琴緣應是總督府所在地「城內」嶄新風貌給他的刺激吧!

江文也在東京,寫下《白鷺への幻想:產生過程》,發表於1934年11月《音樂世界》雜誌:

……,水田真是青綠!在這寂靜之中,在透明的空氣中,白翎絲展現美麗的羽毛,豎立在那裡,我站在如同父親額頭的大地,如母親深邃眼睛的黑土上。………

這可證明「南方島嶼」指的是臺灣寶島,而非大陸學者的「廈門白鷺之島」(江在廈門讀六年小學)。入選者皆獲邀撰寫「得獎感言」,江寫了一篇《感覺》。11月18日晚上,在日比谷由「新日本交響樂團」演奏獲獎曲目,殖民地二等國民的〈白鷺への幻想〉、〈城內之夜〉首度現聲。

〈城內之夜〉也報名1936年柏林奧運「藝術競技」,改名〈臺灣舞曲〉,從臺北一區改名臺灣,而獲奧運金銀銅之外的【榮譽賞】,是祖先的庇佑吧。

■九十年的慢板

1932年日本正式經營「滿州國」,關東軍很懂得利用音樂的魅力,李香蘭的「支那歌謠」跨越滿州國,很快傳唱全球華人區域。再加上首相近衛文麿的弟弟近衛秀麿是旅歐音樂家,曾客串指揮「柏林愛樂」,近衛貴族的身分在NHK大河劇「篤姬」已讓臺灣人清楚,秀麿返日本後,創辦「交響樂團」是必然的,他還派人去「滿州國新京」立團,萬餘臺灣移民中,或有人聽過。

近衛秀麿的子弟,在日比谷演奏〈白鷺への幻想〉。戰爭時期,近衛樂團多次改組改名,爲戰後1952年重組的「NHK交響樂團」,奠定基礎,也承襲重要樂譜。

NHK倉庫珍藏近衛時代的總譜,有江文也之作,被音樂家雨宮靖和知悉,遊說臺灣唱片公司,上揚老闆林敏三、張碧伉儷邀請「NHK交響樂團」錄音江管絃,由臺灣指揮陳秋盛飛往東京,1985年3月12日在「江戶川文化中心」錄下兩盤母帶。戰後臺灣人才能首聆〈臺灣舞曲〉、〈孔廟大成樂章〉(中國大陸誤爲「大晟」)、〈故都素描〉、〈汨羅沉流〉、〈田園詩曲〉與〈絃樂合奏小交響曲〉等佳作。CD之前的黑膠、卡帶,聽說曾擬以Bunya Koh或江文彬代替江文也,最後只留下陳秋盛的建議,將〈北京點點〉改成〈故都素描〉。唱片發行時間是臺灣剛剛解嚴的時刻,雖然「白色恐怖」無法立即消失,但這個突破,令人落淚,遲來的、立竿見影的建立起「臺灣文化自尊心」。

日軍侵華、戰火在北京盧溝橋引爆,超快速攻到南京。軍部「以孔子代言天皇」,需要音樂心理戰時,封江文也爲「中國戰區音樂官」,若拒絕,沒有糧票,沒有通行證,沒有工作。江文也被派任「北京師範學院」教授,着眼「Olympics Music Awards」光環,也是曾留學德國、英國,具有深厚人文素養的最高統帥林銑十郎大將面談後的「皇軍特令」,必須保密,東京家人只知道他要去北京!

日本投降後,江文也與數百旅居中國的臺灣人一樣,被國民黨以漢奸罪名關押近一年,出獄後,艱辛購到船票、返回臺北,卻又遇上二二八事件,臺北的親大哥要他「二度逃難」。他返北京,未返東京,令諸多「北京臺灣同鄉會」的鄉親們納悶,郭柏川、張深切、張我軍、張秋海、洪炎秋等「八仙過海」羣組都想不太通。慶幸,高雄旅美工程師陳昱仰挖掘「美國國會圖書館」史料,歷史重新在2021年被詮釋。

■臺灣風格交響詩

陳秋盛指揮NHK,是諸多弟子的榜樣,簡文彬於2016年指揮國立臺灣交響樂團NTSO整場江文也,並有雙CD發行,所附小冊2022年再版,原有中英文之外,添加日文,CD已藏身「日本國會圖書館」與「國立東京藝術大學」等地。

也是陳家班的呂紹嘉,則在客委會支持下,推出跨年度企劃「江文也樂展」,2022年10月16國家音樂廳,傍晚突然風急雨驟,呂紹嘉率國家交響樂團NSO「致敬江文也」,罕見的在指揮台上親自解說〈臺灣舞曲〉、〈北京點點〉、〈孔廟大成樂章〉,令全場動容。NSO管絃之深度、厚度、溫度淋漓盡致呈現,聽衆齊喊Bravo!

呂紹嘉再度指揮江文也,是2023年10月7日,最特殊的曲目是臺灣首演〈白鷺への幻想〉,這隻「臺灣基因」的白翎絲,緩慢板滑翔,終於落地臺北「城內」了。

音樂會消息發佈,愛樂人奔相走告「文革遺失的〈白鷺鷥幻想〉找到了」,然而真相是失而復得嗎?

1995年,華視首播虞戡平導演的十集半小時「戲劇紀錄片」《白鷺鷥的幻想》,虞導在東京訪問江夫人,四個女兒也都上鏡,各說一句話。夫人將夫婿多套總譜放桌上,鏡頭掃三秒,難以看清楚。我付費臺幣八萬,請華視拷貝十集DVD(僅供學術使用),帶到臺視鄭優董事長辦公室,鄭董請員工拷貝,員工主動爲光碟加上優雅的白鷺鷥飛翔畫面,好感動。更美的是,專業放映機加上定格,清晰看到〈白鷺への幻想〉總譜,安然在東京江宅。

感恩江夫人在「美軍轟炸東京時期」,用預租的私人防空壕,珍藏夫婿手稿,此後,臺灣音響達人曹永坤赴東京拜訪,江夫人仍不甘《白鷺への幻想》等等總譜,離開東京的江家。

2019年,呂紹嘉率NSO赴日演出,特選〈臺灣舞曲〉做文化交流,NSO向筆者詢問江家地址與電話,寄出邀請函,請江家人出席。4月30日在上野的公演,留下謝長廷與江家次女庸子的合影,其餘家人落淚、眼睛紅腫、不想露面,但就此促使將〈白鷺への幻想〉總譜交付呂紹嘉,完成遲到90年的臺灣首演。

首演白翎絲,臺下有江Fans「心內彈共調」,我左側專程從高雄北上的楊峻昌醫師奏畢掌聲中喊「香妃」,這1932年東京的melody,被阿彬仔用到1942年北京的《香妃》舞劇了。

■對白翎絲的幻想

白翎絲Largo慢板回故鄉「本居地」。主人江君的戰爭陰影、政治糾葛、以及「汪精衛亞國歌」的漢奸疑雲,被臺灣音樂教授(已辭世)質疑「選擇錯誤」或「投共」。至於私人的愛情、東京夫人、北京愛人與政治,上演着臺灣、日本、中國的三國演義,戲劇張力遠超諸多臺灣才子。

其實更多「在中國的臺灣人」同樣遭受文革迫害,同樣不被同情。江文也音樂的詮釋,也遭池魚之殃,但經過臺日江Fans三十年努力,又加地緣日本崛起的網民、搜索陳倉與獲贈史料的圖書館,上網飆購蟲膠曲盤,進而演奏(YT可聆賞),讓《江文也傳》日文版力道遠勝中文版,以致作者本尊不知要哭或要笑?

江夫人辭世後,夫婿的智慧財產由四位女兒與外孫繼承,他們已看到父親(外公)外文姓名拼音的混亂,呼籲依照國際著作權法之姓名錶示權,使用Bunya Koh(日語、臺語),這是柏林奧委會頒發獎狀之署名,也是江文也本尊於1939年加入「日本音樂著作權協會」,全球同享智慧財的註冊之名。筆者受繼承人之一委託,代爲發聲「外文請使用Bunya Koh」。

■吾鄉吾土

2023年衆人享用臺灣風格交響詩Symphonic Poem《To a White Egret》,穿越時光隧道,品味1934年夏天「甘蔗汁」的甜蜜風韻。仙翁白翎絲完成任務,或許會從江文也出生地大稻埕急飛北京告知入土的主人。  24歲阿彬仔在《白鷺への幻想:產生過程》,字裡行間點出了「父親、母親、淡水河、觀音山、大稻埕、瑠公圳、芭樂、蓮霧、相思仔樹、竹林、土角厝、水牛、白翎絲」,釋出東京「二等國民」對出生地的情結。1934年11月,他致楊肇嘉手書:

「搭船四天回到東京,寫下〈南方島嶼交響詩四章〉,原訂曲名是〈吾鄉吾土〉。以臺灣之美及人們多采多姿的生活和對先祖光榮奮鬥的回憶,而爲大管絃樂創作的交響詩〈吾鄉吾土〉,吳三連先生也想多瞭解,我會另郵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