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神話:從平庸到永恆
愛情不存在?可能絕大多數人都會反對,畢竟每天流傳的那些或這樣或那樣的愛情故事讓人很難懷疑被口口相傳的東西並不存在。但想想女媧、盤古、宙斯、雅典娜這些也自然能提出反駁,口口相傳的不一定是事實,也可能是八卦謠言或者神話。
或許讓人反對愛情不存在的關鍵,是幾乎人人都體會過的那種愉悅的情感,可以稱之爲“喜歡”——誰又不曾喜歡過他人呢?沒錯,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喜歡都確鑿的無法否認,但從喜歡到愛情,可並不是一轉念的事,人類社會在這件事情上,或許走過了幾千年。
如果更確切的描述“愛情不存在”這個命題,應該是“人類當前所共享的那個關於人與人至臻感情的被稱作愛情的觀念,並不是自古就存在的,而是被文明塑造,從最初的喜歡不斷地被添加諸如忠誠、婚姻、長相思守、無悔付出等等概念,最終形成一個愛情神話”。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從那些穿越千年的愛情神話當中,發現人類對愛情塑造的真諦呢?十二世紀的歐洲,流傳着一個愛情故事,對後世的愛情觀念以及美學、文學等方面都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它講述了一對男女浪漫、奇幻而又悲情的經歷。
崔斯坦與伊索德
崔斯坦一生下來就十分不幸。他的父親剛剛去世不久,母親也在生下他時難產死去。他的舅舅國王馬克把崔斯坦接到宮廷,並教導他成爲一名騎士。
崔斯坦的第一項功績,是戰勝了愛爾蘭巨人,但在戰鬥過程中,崔斯坦被巨人手中的有毒劍刃刺傷。他的傷勢已經無望治癒,於是他登上一艘無帆無槳的小船,只帶着寶劍和豎琴隨波遠去。
這艘小船在愛爾蘭靠岸了,愛爾蘭公主伊索德發現了他,並精心照料治癒了他。由於崔斯坦殺死的愛爾蘭巨人是王后的弟弟,也只有王后纔有解藥,在治療過程中,他並沒有坦誠自己的真實身份。
數年後,有一隻小鳥給國王馬克銜來一根金髮,馬克癡迷的要迎娶這根金髮的主人爲後。於是派崔斯坦去尋找這位無名女子。一場暴雨將崔斯坦又帶到了愛爾蘭,這一次,他又英勇戰鬥,殺死了一條威脅首都的巨龍。
戰鬥中,崔斯坦身受重傷,又再一次得到了伊索德的治療。但不久被伊索德發現,崔斯坦就是殺死她巨人九九的仇人。於是伊索德拿起崔斯坦的寶劍,要將崔斯坦刺殺在浴池當中。
此時,崔斯坦向伊索德說明了自己受國王的委託,尋找金髮主人,完成迎親任務。而金髮的主人恰巧就是伊索德。於是伊索德原諒了崔斯坦,並跟隨其遠航前往馬克國王的國度。
有一天在大海上,風平浪靜,驕陽似火,二人口渴難耐。侍女給他們找喝的,錯將“愛情藥酒”斟了給二人。這藥酒本來是伊索德的母親給新婚夫婦飲用的,作用是可以讓喝酒的二人陷入三年的火熱愛情。於是,二人的宿命糾葛之路就此啓程。
在船上,他們相互傾吐衷腸,日夜沉迷於愛情無法自拔。即便如此,崔斯坦依然受到使命約束,將伊索德帶到國王馬克面前。新婚之夜,侍女用計謀騙過國王,代替伊索德進入東方,既免讓主人蒙上不貞之名,又彌補了自己犯下的巨大錯誤。
後來,有“奸臣”向國王告密崔斯坦與伊索德的戀情。但他們用計謀贏得了國王的信任,從而避免被驅逐出宮。但後來終究是被人設計捉姦,二人最終逃出宮廷,在一個森林深處,開始了艱苦的生活。
有一天,在他們熟睡的時候,國王馬克突然出現,但他發現崔斯坦將出鞘的寶劍放置在二人之間。馬克由此以爲二人並無私情,受到感動並饒恕了二人。他並沒有喚醒他們,而是用自己的寶劍替換了崔斯坦的。
三年很快過去,愛情藥酒的效力消失了。崔斯坦開始感到懊悔,伊索德也開始懷念宮廷的生活。他們找到一名隱士,在他的斡旋下伊索德回到了國王身邊,而崔斯坦依然留在深林。
此後,伊索德跟崔斯坦又在深林中約會數次,這些被“奸臣”們看在眼裡,於是要求伊索德進行“天主的審判”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她首先發誓,除了夫君國王和剛剛扶她下船的那名農民之外,世界上沒有其他男子抱過他,然後用手握住被燒的通紅的鐵塊,讓天主驗證他是否說謊。
但其實那名農民正是崔斯坦所假扮,於是伊索德逃過了這次考驗。不過此次事件後,崔斯坦必須動身遠行,開啓新的冒險。他以爲伊索德不再愛他了,遠渡重洋後,在一個小島上遇到了與伊索德同名的另一位女子——“玉手伊索德”。
崔斯坦與這位女子結成夫妻,既因爲她的美貌,也因爲伊索德這個名字。事實上,崔斯坦並未與她有夫妻之實,因爲他心中還懷念着那位“金髮伊索德”。
故事的最後,崔斯坦再次受傷,傷口還有那致命的毒,金髮伊索德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於是崔斯坦派人去請伊索德來爲他診治。伊索德果然來了,她乘坐的大船升起了象徵希望的白帆,玉手伊索德一直等候着她的到來。
但是由於玉手伊索德的嫉妒和怨恨,她跟躺在病牀上的崔斯坦說,升起的帆是黑色的。崔斯坦因失望而死,金髮伊索德正好在此時靠岸,她登上城堡,緊緊抱住崔斯坦的遺體,與他死在了一起。
愛情神話中最不起眼的往往是愛
在崔斯坦的愛情悲劇當中,交代的最不清楚的就是他和伊索德的愛。神話用一杯愛情的酒來處理,彷彿愛的發生是一種毫無緣由且無法解釋的過程。更有趣的是,在諸多崔斯坦的傳說版本中,愛情的酒都是有期限的,就像那“七年之癢”,
關於男女之間的那種相處之情,在愛情神話中幾乎都是一筆帶過,更多突出的,往往是爲了愛而付諸於行動的那種心態。比如排除愛情阻礙的決心,錯失愛情後的補救等等。
不僅僅是西方神話,回到東方,最耳熟能詳的兩個愛情故事,也體現了這個特點。
東晉時期,有一女子祝英臺,喜歡吟讀詩書,一心想出外求學,但當時女子不能在外拋頭露面,於是她喬裝成男子,前往會稽郡城讀書。途中遇見了書生梁山伯,兩人一見如故,遂結伴同行。
梁祝同窗三年,梁山伯始終不知祝英臺是女兒身,後來祝英臺中斷學業返回家鄉,梁山伯到上虞拜訪祝英臺時,才知道三年同窗的好友竟是女兒身,欲向祝家提親,但此時祝英臺已許配給太守之子馬文才。之後,梁山伯成爲鄮縣縣令,梁山伯憂鬱成疾,不久身亡,遺命葬鄮城九龍墟。
祝英臺出嫁時,經過樑山伯的墳墓,突然狂風大起,阻礙迎親隊伍的前進,祝英臺下花轎到梁山伯的墓前祭拜,梁山伯的墳墓塌陷裂開,祝英臺投入墳中,其後墳中冒出一對彩蝶,雙雙飛去,離開塵世。
擡頭看看天上,傳說古代天帝的孫女織女擅長織布,每天給天空織彩霞。她討厭這枯燥的生活,就偷偷下到凡間,私自嫁給河西的牛郎,過上男耕女織的生活。此事惹怒了天帝,把織女捉迴天宮,責令他們分離,只允許他們每年的農曆七月七在鵲橋上相會一次。他們堅貞的愛情感動了喜鵲,無數喜鵲飛來,用身體搭成一道跨越天河的喜鵲橋,讓牛郎織女在天河上相會。
這兩個故事裡,都沒有他們如何相愛的呈現,或者愛情這種過於感性的東西,只能自行體會,在外人的眼中是無法被真正捕捉的。反而是一些更顯性的那些爲愛排除困難的過程,成了愛存在的證明。
愛的平庸與永恆
能夠成爲神話的愛情,註定都是在追求永恆的過程中消亡的。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生活只能存在於童話當中。爲什麼絕大多數的愛情神話最終註定是悲涼的色彩呢?
也許這就是愛情的真諦。就像愛情之酒的效力最終一定會消失一樣,一旦歸於平庸的愛情,最終也會像海邊的沙雕一樣被浪花帶走,歸復於平常。愛情會被柴米油鹽的生活消磨這種陳詞濫調的背後,依然有着它的道理,如果愛情起源於慾望,那麼就如人類所有的慾望一樣,一旦被滿足,就會被忽視從而產生新的慾望。
平庸的愛情,就可以說是因爲兩性生理的吸引而產生的激情之愛,伴隨着纏綿悱惻和過量的滿足,激情的閾值不斷推高,最終索然無味。在見到與見不到逐漸失衡的天平上,在滿足與渴望的配比完全失調的某個節點,愛消失不見了。
如何對抗平庸的愛情,如何將那短暫的歡愉延續成永恆的傳說。也許這就是愛情神話存在的意義,在愛情之中,創造出無數的困難,讓得到不再那麼輕而易舉,讓由於愛情帶來的平常生活充滿偶然,甚至讓人在誤解中,彼此傷害或以死來換取愛情的永恆。
將婚姻視爲決定
跟愛情息息相關的一件事情,就是婚姻。托爾斯泰曾經將婚姻描寫成“地獄”,如果將人類一個個分開觀察,無論男女,基本上每一個都是混蛋或者神經病,既然如此,將他們配成夫妻難道就能變成天使?我們是對現實一無所知,還是情願相信這樣荒唐的鬼話?
儘管柏拉圖說,人生來就是殘缺的,需要通過愛情來讓自己完整。但明顯婚姻是無法讓人完整的,更多的現實告訴我們它不把人搞得支離破碎就不錯了。我們唯一能夠想象支持人們走入婚姻的,只能是“決心”。
婚姻本身,在愛情之外,是一種決定。這個決定背後是大多數人蔘照前人而許下的類似的承諾——無論未來如何,參與承諾的兩個人都願意共度一生。
忠誠是愛背後的一項事業
婚姻的背後,總有個永恆的主題,並不是愛情,而是忠誠。
如果婚姻是一項決定或一個承諾的話,忠誠也只能是人的一項事業。什麼是事業,就是需要堅信,並願意爲之付出努力,並且當事業有成的時候,可以因此而獲得某種偉大的成就感。
在我們平凡的一生中,忠誠的承諾給了我們一個創業的機會,將自己的人格建設成一項事業。即便是最困苦不幸的人生,一旦許下承諾,就擁有了變成偉大的可能,而這偉大正是在“不合理”的忠誠之下實現的:當世界上的一切理由都驅使我們屈服於激情的時候,爲了一句久遠的承諾、爲了信仰、爲了在世人面前許下的誓言而對激情說不,這就是偉大。
但是,我們還能想象一種毫不浪漫的偉大嗎?它與人們傳頌的熾烈愛情截然相反。忠誠是一種愚蠢的行爲,但它也是最樸實、最普通的行爲。看似普通卻不易做到,它並不是英雄主義,也不是應對挑戰,而是堅毅而溫柔地侍奉我們的信仰,從而讓人們在虛空的世界中,抓到一絲可以依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