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歲要飯、13歲做舞女,22歲我是金像獎影后

前幾日,VOGUE盛典上,惠英紅的官宣圖是自己獲過的一大堆獎盃的照片,包括含金量極高的第一屆金像獎影后的獎盃。

紅姐的野心,一直赤裸裸地散發着。

這十幾年裡,惠英紅包攬了各大電影領域的獎項,成爲這個圈子的標杆人物。

自17歲起,惠英紅做了十幾年“打女”,之後選擇轉型文藝片。對於角色的塑造,她有一種平靜的強悍。

在過往流年中,演打戲的惠英紅,靠受傷在這個圈子生存。演文藝片之路,又是重重險阻。

不過沒關係,惠英紅把自己的人生節奏拉到很長,很長。

長到之前丟失的童年,苦澀過往,那些得到與失去,都已經顯得沒那麼令人在意。

長到如今的惠英紅已經可以平靜地駕馭任何一部電影作品,她只是走過,其餘什麼也沒有發生。

她的戲劇張力來自於自己人生本身,對觀者而言固然又美又意味深邃,有很多可想象空間,但對於詮釋這一切的表演者而言,事情顯然沒有這麼簡單。

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比惠英紅更能勝任這個角色。

她終於等來屬於時代的迴響。

惠英紅長了一張極具複雜的臉,凌厲、骨骼分明,英氣凜然。

一雙幽深無底的眼睛,冷靜到讓人滋生寒意,那自始至終老練的笑,緊閉的雙脣,看起來深不可測。

某些時刻的溫暖笑容,牽動着眉眼成嫵媚狀,讓人忍不住爲這抹笑意駐足,心甘情願成爲她的戰俘。

惠英紅演了數不清的複雜角色,她本人那滄桑的身世感,比角色劇本高出多重境界。

她的一輩子是別人的幾輩子。

七歲那年,惠英紅與母親在魚龍混雜的灣仔街頭要飯,碰到一位中年男人,他對母女二人說道:“這個女孩,以後有華人的地方都認識她。”

母親撇了撇嘴,不予理睬:“神經啊,我們是要飯的!”

50年後,當年的小女孩成爲衆人口中的“紅姐”,站在香港影后領獎臺的她,滿臉是故事。

身爲一個3歲開始養家的苦命人,惠英紅的第一個身份是“大姐”,她每天想着如何帶討飯的孩子們賺錢,她想要脫離貧窮。

惠英紅是滿族正黃旗後裔,祖輩是山東青島大戶人家,其父親在五十年代帶妻兒遷居香港,無奈家道中落,惠英紅出生時,家裡的所有錢財被人騙走,跌入底層。

一家人住在香港山上的貧民區,佔一個地搭個屋子就是家,孩子衆多,惠英紅有哥哥姐姐妹妹,她排行老五。

小時候的惠英紅

父親自尊心很強,在打工謀生時,打傷了一隻耳朵與一隻眼睛,變得愈發自卑。

很多事情是身爲童養媳的媽媽去做,她帶着幾個孩子到街上乞討爲生。

惠英紅童年時在灣仔要飯討生活,那是一個新舊並存的海濱地區,打打殺殺的黑社會,古惑仔在此聚會,穿絲襪的陪酒女與英國水兵攬腰調情。

她親眼目睹黑社會殺人、舞女賭錢、瘋子橫行的景象。

這裡有太多事讓她回味,耳朵聽的,眼睛見的,親身經歷的,關於忠誠的,關於背叛的,都離不開這片土地。

日後,這段慘淡經歷成爲惠英紅表演創作最爲溼潤的土壤。

60年代的香港灣仔街頭

屋漏偏逢連夜雨,家裡發生了一場大火,大半個房子被摧毀。姐姐爲了救兩個妹妹出來,遭遇毀容、失明。

惠英紅的腳上,至今有小時候那場大火留下的疤痕。

日子實在難過,父母帶着孩子到更爲繁華的銅鑼灣,蝸居在樓梯底下,吃的是酒樓客人碗裡的剩菜,勉強果腹。

惠英紅沒上過學,三四歲就帶着更爲年幼的妹妹乞討,那時的乞討不只是伸手要錢,還要拿着口香糖、撲克牌等物品,求別人多買些,多給些錢。

妹妹內向,惠英紅很會察言觀色,知道如何發揮才能跟陌生人討到更多錢。

這樣的日子,惠英紅過了十年,她甚至成爲家裡的頂樑柱。

當時香港窮人很多,大家互相幫襯着度日,有位陌生阿姨看她可憐,在惠英紅7歲那年幫她一家申請了政府公屋。

那位阿姨對她的父母說:“不能讓小孩永遠是這樣。”

惠英紅覺得自己不是最慘的,人不能太貪心,有得必有失。

“雖然失去了童年的東西,但也得到了一些眼界,一生受用的東西。”

人到十三歲,自以爲對這個世界已相當重要,而世界纔剛剛準備原諒你的幼稚。

這一定律並不適用於惠英紅。

13歲那年,她不顧父母反對,到美麗華夜總會當舞女,每月收入1500元。

彼時的她,已經擁有十年的工作經驗,她很聰明,“我看到電影院的海報,就立志要做明星,我知道當時女演員很多都是在夜總會被星探發現的”。

在美麗華夜總會,惠英紅果然遇到了貴人,她得到邵氏公司導演張徹的賞識。

惠英紅演的第一個角色是《射鵰英雄傳》中的穆念慈,一個打女,她做到了最好,由此進入演藝圈。

“我很清楚人打架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只要他們一個動作,我就知道是身上的哪一塊肌肉在發力。”

惠英紅飾演穆念慈

當時,邵氏給了惠英紅一個宿舍,讓她住在公司裡,以便節省時間、大量拍戲,什麼角色都有,500元一個月,從早拍到晚。

她的薪水只能維持家人吃上飯,拍戲時間長了,劇組的人發現惠英紅總是那麼幾件衣服,也自然知曉她家境貧寒。

1979年,惠英紅出演了《爛頭何》裡的青樓女子翠紅,那是她人生中第一位女主角,在她之前,多位女演員因戲中捱打怕疼紛紛退出,機會這纔到了惠英紅頭上。

她是實打實地被真打,拳頭打來甚至都來不及反應,沒有任何保護。

這部戲,讓大衆給惠英紅貼上了“打女”的標籤,也就此定義了她的前半生演藝生涯。

這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誰不怕死,可是你這一次不做,下次不做,你的位置就沒有了。”

那時張曼玉、林青霞、張敏靠着拍文戲一邊美麗,一邊賺錢,惠英紅只能靠受傷在這個圈子生存。

儘管如此,她依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童年時在灣仔討飯時,所見到的血腥、複雜人間,給了她觀察的經驗。

22歲那年,惠英紅憑藉劉家良執導的電影《長輩》拿下第一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也成爲唯一一位靠打戲拿到影后的女演員。

拍打戲時期的惠英紅

劉家良導演成爲惠英紅入行後的最大伯樂。

她出演了多部他導演的作品,在生活中,劉家良也給予惠英紅最大的照顧。

他知道惠英紅家裡的窘迫,第一次帶她到半島酒店吃下午茶。那時的惠英紅沒能找出一件像樣的好衣服,侷促地走了進去。

“一切都好豪華,豪華得讓我有些害怕,每個人都那麼漂亮、體面。我第一次吃司康餅,抹上奶油吃,簡直是人間美味。”

自那之後,惠英紅只要見到司康餅,就一定會吃,但她不會刻意去蛋糕店買,與司康餅的邂逅全靠緣分,會更有記憶中的味道。

趙雅芝與惠英紅

惠英紅沒想到的是,在之後的十年時間裡,“打女”這個標籤牢牢地貼在她的身上,摘不掉。

香港武打片的黃金期日漸消退,90年代末已是昨日景象,不再繁華,新浪潮導演們紛紛崛起,文藝片成爲電影市場的主流。

昔日香港最賣座的動作片女演員惠英紅,至此接不到任何一個角色,她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挫敗感。

惠英紅與哥哥惠天賜

她也想拍文藝片,甚至爲了轉型,惠英紅飛到巴黎拍了一組寫真。

那組寫真沒能助她被導演們看見,反而因尺度問題惹來非議,男朋友也因此與她分手。

在時代的鉅變浪潮中顛沛流離,惠英紅陷入到一段長達十年的低潮期。

內心巨大的失落使她得了重度抑鬱症,她吞下大半瓶安眠藥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所幸被家人發現後送到了醫院。

死裡逃生後,惠英紅開始自省,不再介懷角色是主角還是配角。

2001年,導演許鞍華拿着電影《幽靈人間》的劇本主動找到惠英紅。

許鞍華在熱鬧的香港電影圈,像個怪人。

她的電影很溫情,關注着普通人的命運。在她一個人的電影江湖中,沒有血肉模糊的恨意,只有溫和的悲憫。

許鞍華的童年時代不快樂,對此她一直耿耿於懷。

後來,她坦言自己當時的不快樂,也許是因爲有一個不快樂的媽媽。

童年與母親影響着許鞍華之後的創作,她後來的電影裡,母女關係一直是她求索的主題。

對此,惠英紅與許鞍華達到了某種同頻。

在影片中,惠英紅飾演舒淇的母親,這一角色讓她獲得第七屆金紫荊獎最佳女配角。

日子,終於開始顯露溫情。

舒淇與惠英紅

那些年,她受過很多傷,對於過往的那些傷痛經歷,惠英紅顯得輕描淡寫,不願煽情。

打了10年,惠英紅終於如願出演文藝片。

2010年,她出演電影《心魔》中一位佔有慾極強到變態的母親,有網友稱,“惠英紅用少得可憐的劇情,撐起了整部影片”。

她的眼神中全是戲,完全不需要臺詞。

電影《心魔》惠英紅 劇照

憑藉母親這一角色,惠英紅二度獲得香港金像獎影后,站在領獎臺上,她激動地說:

“我曾經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因爲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麼樣,現在我很有信心,我知道我是屬於電影的。”

這年,惠英紅50歲。

50歲惠英紅獲得香港金像獎影后,激動落淚

年過半百,惠英紅再次成爲電影圈備受矚目的演員,有媒體想讓她找出之前的獎盃拍攝。

她翻遍房間,才發現自己之前獲得的獎盃幾乎都在患有抑鬱症期間被扔掉了,唯有1982年那尊第一屆香港金像獎影后的獎盃,還在牀底下。

此後,惠英紅的演藝事業開始走向高峰。

2016年,她接到電影《幸運是我》的劇本,在影片中,她飾演患有腦退化症的獨居老人芬姨,因一盒雞蛋,偶然間認識了從大陸來香港尋找父親的年輕人阿旭。

兩個完全沒有交集的人,在冰冷無情的城市互相慰藉,感受對方的溫暖。

電影《幸運是我》惠英紅與陳家樂 劇照

這是一部很平淡的電影,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日常生活中滋生的溫柔卻令人動容,人們訝異於一位拍打戲出身的演員爲何會演得如此自然、深刻。

也許因爲這是源於惠英紅的真實經歷。

當初接下這部戲,惠英紅只有一個要求,“錢再少也沒事,有一些細節可以參照我的母親”。

《幸運是我》開拍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經身患阿爾茲海默症長達三十餘年,影片中芬姨的經歷,惠英紅甚至都不需要試圖去了解這個羣體,當她演這個角色時,有更爲具體的體悟。

芬姨孤獨的時候會一個人坐在家裡抽菸,眼神中是無盡的蒼涼,這一幕是惠英紅自己加的戲。

電影《幸運是我》芬姨(惠英紅 飾)劇照

有次她回家,已是深夜,看見媽媽佝僂着背坐在飯桌旁,桌上是一盤盤已經壞掉的飯菜,玻璃窗很大,飯桌很大,顯得母親那麼微小。

那一刻,惠英紅哭了,她心裡很難過。

拍《幸運是我》時,惠英紅將這一幕演繹在了戲中,芬姨一人坐在客廳吃飯,點着一根已經燃盡的煙。

她佝僂的身體縮成一團,與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都保持着距離。

電影《幸運是我》芬姨(惠英紅 飾)劇照

憑藉這一角色的真情演繹,惠英紅獲得金像獎最佳女主角。

對於她本人而言,所有表演都是爲了借角色之口,對母親講出那句遲到幾十年的“對不起”,芬姨這一角色,成爲她生命中深入骨髓的一部分。

遺憾的是,電影《血觀音》拍了不到一半,惠英紅的母親去世。

這部文藝感濃郁的影片在惠英紅的“妖孽式”演繹下,讓大衆看見一位力量感與嫵媚相適宜的好演員。

電影《血觀音》惠英紅與文淇劇照

同年,她又獲得最佳女主角。

這一年,所有演員希望發生的事情都發生在了惠英紅身上。

彼時,她57歲,正是當打之年。

過往的經歷,使惠英紅從很小的時候就習慣將身邊的人與事看得很深刻、很細膩。她演繹了底層女性的灰色一面,不乏對人文主義的關懷。

那些深刻的女人們,被置身於惠英紅的肉身與靈魂之中,得到最好的詮釋。

可能殘酷、笨拙、致鬱,但毋庸置疑的是,她演的角色們讓觀者對不同命運的女性有了更深的思考。

在香港演藝圈,大家心照不宣地稱呼惠英紅爲“紅姐”,足以證明她的江湖地位。

這個地位,如今更是無法撼動。

作爲一位64歲的女演員,惠英紅自律到可怕,她幾乎一年到頭都在不停歇地拍戲。

她也想讓自己慢下來,可她做不到。

“我怕回到被忘記、被淘汰的那個階段,真的怕,所以就算很累,我也絕不會放棄任何機會。”

近期,惠英紅提到自己在拍一部電影期間,曾兩個月內遭遇身體6處骨裂。

導演心疼她,淚流不止。

惠英紅本人卻已經習慣,她不覺得特別疼,“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爲這個劇本太好了,這是演員應該做的”。

完美主義者 惠英紅

惠英紅是從低處一點點爬到高處的人,這讓她的內心始終存有一種感恩,不想辜負所有向自己伸來的橄欖枝。

上了年齡的女演員難免會面對戲路變窄的困境,大多數人會下沉到家庭倫理劇中扮演乏善可陳的婆婆,要麼轉行幕後,做導演、編劇……

在這樣的市場環境中,惠英紅戲路越來越寬,越老越紅。

惠英紅與張藝謀

她顯得坦然:“蠻驕傲自己這個年齡,還可以駕馭很多東西。”

近幾年,惠英紅演的無外乎都是些溫情的普通人角色,從《幸運是我》到《我愛你!》《我的非凡父母》,她用自己的真情流露與專業能力,成爲真正代表香港電影、屬於香港電影的好演員。

電影《我愛你!》惠英紅與倪大紅 劇照

6年前,著名攝影師張家誠給58歲的惠英紅拍了一組極具神韻的照片,紅脣黑衣,復古深紅背景,沒有多餘的配飾,那一張臉足矣驚豔衆人。

她像是一位美豔的獵人,隨時等待獵物的降臨,不具備攻擊性的力量感,熱烈又疏離。

這組人像作品取名爲《命裡有時》,簡介裡寫着這樣一句話:

“惠英紅,命硬,她更硬。”

在很多人眼裡,惠英紅是香港電影黃金時代蒼涼餘暉中,最後的女主角。

對於她本人而言,站在這餘暉中,她無比驕傲。

在苟延殘喘的港片式微語境中,惠英紅依然有戲可拍,這不禁令人深思。

64歲的惠英紅,創作力仍然旺盛着,熱烈着,符合大衆對於演員最美好的想象。

對惠英紅自己而言,她的人生充滿遺憾,她沒有童年,沒有青春期,沒有結婚生子。

“那又怎樣,遺憾會有,可是不會讓我死掉。”

她不害怕一切,她知道自己永遠有能力東山再起。

惠英紅這位老派藝人,面對時間流逝,不動聲色地釋放能量,後勁持續蔓延,那是獨立的不屬於任何人的自我完成。